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叶子00】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叶子00】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琉璃时代》自序 崔曼莉   2004年的春天,我的外婆病重住院。她是个九十四岁的老人了,离开是必然的。在她住院的那两个月里,她的子女们都不分昼夜的陪伴着她,而作为她第一个外孙女,我却因为工作,不能到医院陪床。我日夜加班,在完成一个项目。我觉得她不会那么快就离开的,她的身体多么好,她多么慈爱,她再等一等吧,只要我手上的工作结束了,我就去看她。   四月末的一天,我请好了假,来到了医院。外婆已经不认识人了,只是昏沉沉地躺着。我和舅舅聊了一夜的往事,包括外婆的,包括她的父亲的,种种追忆不可过往,而今日之人,亦令人神伤。大约早上七点多,舅舅去楼下买早点,护工也下班了,我一个人坐在外婆身边,突然,我看到她的表情变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灵感应,我猛地跳了起来,冲出了病房,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声大喊:"医生!医生--"   医生和护士们冲了进去,我独自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是外婆的最后一夜,也是她最后的一个清晨。二十分钟后,医生走了出来,他刚要说话,我便点了点头,他默契地保持了平静,朝旁边挪了一步,让我走了进去。   我注视着外婆,她已经走了,接着护士问我,需要找人帮她擦洗身体,整理遗容吗。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护士默默地帮我打来一盆热水,和我一起帮外婆脱去了衣衫。她就像一个巨大的婴儿,无声地躺在病床上。我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洗着身体,她的身体还有一点温度,但是有点僵硬。她一共有四个儿女,还有多个孙子孙女,她一定帮她所有的孩子们都洗过澡、穿过衣。我何其有幸,能在她人生最后的旅程,为她洗一次澡、穿一次衣。   我何其不幸,在她人生最后的几个月,只陪伴了她最后一天。   我犯了一个不能挽回的错。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么什么工作能和外婆相比,让我在那两个月中,不能时时地探望。   两个月后,同样九十高龄的外公也离开了人世。这两位生于民国、长于民国的老人,带着他们一生错综复杂的故事,带着他们一生给我的关爱,离开了我。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想,什么时候好好地采访一下外公外婆,详细地问一问,那个年代里都发生了什么。不要在过年的时候,或者家庭聚会的时候,听他们讲故事,而是仔细地采访,详细地询问,用创作的态度,把他们的资料收集起来。   多么好的想法,可惜我没有做,因为他们太健康了,他们的身体太好了,我一直觉得他们能活一百岁,不,也许是一百二十岁。他们怎么会死呢,他们应该不会死啊。   我想起外婆一看民国的电视剧,便会说:"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穿衣服的,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我想起外公说:学生学生,就是一生都要学习。我想起外婆的父亲作为第一代同盟会会员,阻止外婆裹足,并毅然将她送往女子学堂。我想起外公的舅舅作为民国最后的中央法院院长,也没有能够让外公去往台湾,他因为外婆留在了大陆,并且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他书法艺术的梦想。   我想起了太多太多,我在心里默默的发誓,我要写一部真正的民国小说。无论是精神气质,还是一穿衣、一吃饭,都是外公外婆那个年代里的民国。我要为他们还原,要为他们,还有很多在那个乱世之中敢于坚持自己,敢于直面人生的人们写作。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从各个渠道收集着民国方面的资料。从图书、报纸、杂志,到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到很多关于民国的论文、图片。我的新书柜里堆满了民国方面的资料,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占满了半个书柜。从2004年的夏天,到2005年的夏天,整整一年时间,无论多忙,我每天抽出两个小时阅读资料,接着从2005年到2006年,每天写作两个小时,就这样,《琉璃时代》第一稿完成了。   可惜,我不满意。小说线索众多,人物众多,加上历史背景复杂,对我来说,有一定的难度。怎么办呢,我决定把它全部删掉,从第一个字开始,又用了一年时间,写完了《琉璃时代》的第二稿。   可我仍然不满意。   朋友劝我可以联系出书了,可是我想,出版的目的,除了为一桩心愿,同时也是一个写作者,为读者送上一本自己满意的作品。如果我都不满意,出版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就是每天牺牲两个小时的休息。我已经写了六十万字,还在乎再多写三十万字吗?我决定再次废稿,重写《琉璃时代》。2007年夏天到2008年夏天,又是一年,《琉璃时代》第三稿完成了。我有了一些满意。   2008年七月到九月,我的写作休息了两个月。一个人喜欢干什么就会上瘾,每天不写点什么,我实在难受。这时,一个戏剧性的事情出现了,因为陈永正先生突然宣布离开微软,很多IT行业的朋友劝我写一部他们的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决定玩一把票。于是化名"京城洛神",在网上开贴写了职场小说《浮沉》。   我并不认为《浮沉》会引人注目,把它放在网上,也是为了便于熟人的阅读与回贴。但是,《浮沉》很快在网上流传开来,并在2008 年五月出版,成为了2008年的年度畅销书。   《浮沉》第一部完成之后,我又面临着选择,是马上续写这个未完的故事,还是修改《琉璃时代》。从市场的角度说,我应该写《浮沉(2 )》,但是从创作的角度说,我选择了《琉璃时代》。因为我相信,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民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临着东西方文化激烈的碰撞、传统与现代复杂的交溶(融),它的大时代中的家国命运,给了当时的人们极大的考验。而我所说的民国,理解的民国,都充满了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与不放弃的人生理想。《琉璃时代》无论是对民国商业的探讨,还是对爱情婚姻的理解,相信都能给读者更多的感受,与大家分享更多的不一样的民国。   从2008年的秋天,到2009年的春节,我改完了《琉璃时代》的第四稿。唯有这一稿,是在前稿的基础上修改的。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我改完了最后一个字。整整一个春节,我全身心地沉浸在《琉璃时代》的民国里,没有与家人团聚,没有欣赏街道与烟花,但是,我的心中充满了颜色与情感。在此,我要向曾经帮助过《琉璃时代》的人们说一声谢谢。你们有的萍水相逢,却为我这个陌生人的一点小愿望,帮助我收集资料;有的君子之交,虽不知《琉璃时代》何日写完,何时出版,却愿意在四年中,慢慢地为它画出插图;有的仅仅因为听说我要写一部民国小说,就愿意把父辈们的故事与我分享……我想告诉你们,是你们的言语与行动,支持着我把这个小说写下去,并且能够完成。   谢谢你们,也谢谢读者愿意分享这些文字。更感谢作家出版社对我这样一位青年作者的大力支持。还有一点要向大家说明,之所以称为"琉璃"时代,是因为琉璃既是中国自古有之的,同时它的制作非常困难,不容易成型,而成型后又容易破碎,成品的颜色又十分迷离灿烂。这种带有坚持与理想主义的制作,与成型后的易碎,还有丰富而交织的色彩,与民国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吧。   是以为记。   崔曼莉  用灵性和历史感书写美丽的"琉璃世界" 徐亭   文坛有种现象,不少小说家在书写完他面对的时代现实之后,往往把笔一转,去书写历史了。鲁迅有 《故事新编》,刘震云有《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莫言有《檀香刑》,王安忆有《长恨歌 》,王跃文有《龙票》等等。这些作家都是在写现实题材方面有心得后转向历史的。这种现象是不是意味 着些啥,当现实被作家洞察后,洞察的眼睛就转向历史,希望在历史中找到未知的新答案,又或者是借助 历史来设计新的理想化的生活情景。这种作家是有历史感的,有历史感的作家往往让人感受到他的博大和 功力,因为历史已经不再,只能靠作者的精神灵魂在虚无中与之对接,碰撞。任由想象在时空中翻腾,唯 一不变和能抓住的就是作家的一颗实实在在处于当下的心。评论家摩罗看了刘震云的书写历史的作品之后 ,说刘已经有了大作家的水准,因为他把鲁迅式的思考推到了历史的深处,从而跃升到了新的艺术高度。 从王安忆《长恨歌》中,则好像让人感受到王与张爱玲较劲的影子。总之,无论如何,与历史对谈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情。   青年作家崔曼莉新近由作家社推出的长篇力作《琉璃世界》正是这样一部走进历史,与历史对谈的小 说。从崔曼莉的照片看,温婉秀丽,很有江南女子的灵秀之气,既朴实大气,又不乏时尚。搜她的视频看 ,竟然也有一段关于她对泰州看法的记者采访,说话轻声细语,但语调坚定,分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再 观其博客,美文络绎不绝,典型的女性文章,心细如发,优雅从容,而又有文化的内涵在里面,不只是徒 有华丽的辞藻,给人一种很舒适的阅读感觉。总之,这个女子是有灵性的人,对生活有自己独到的领悟力 。畅销一时的外企职场小说《浮沉》就出自她的笔下,将充满时代感的复杂职场生活化为笔下烟云,显示 出深厚的笔力。这种笔力如果放到历史的书写上又会呈现出怎样的风貌呢。   这部《琉璃世界》作者将历史眼光投放到了民国时代,在《琉璃世界》的自序中她写道:"之所以称 为'琉璃时代',是因为琉璃既是中国自古有之的,同时它的制作非常困难,不容易成型,而成型后又容 易破碎,成品的颜色又十分迷离灿烂。这种带有坚持与理想主义的制作,与成型后的易碎,还有丰富而交 织的色彩,与民国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吧。"用琉璃来象征民国时代,反映了作者书写一个时代风貌的雄心 。   《琉璃时代》描写了民国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三五年这二十五年间的故事。主人公凤仪从少女一步步成 长为企业家,伴随着养父邵元任、丈夫袁子欣、好友方液仙这三种民国企业家不同人生命运的变化起伏, 再加上数位男女配角的爱情命运变化,构成了全书发展的框架。作者的用意很明显,通过对这有限的数人 的描写,把民国商界的波澜起伏一一道来,而在这种时代现实的商业发展大潮中,又重点探索女性的成长 命运问题。不得不承认,主人公凤仪是作者钟爱的人物形象,也是作者寄托理想的一个形象。读罢全书可 以认为这是一部探索中国商业社会女性成长命运的书,只是作者把背景设置到了民国。但一切历史都是当 代史,尤其是民国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三五和今天的中国资本主义商业经济高速发展的情景何其相像,也是 海归派,也是一样的官商勾结,也是中国式的人情关系遍地开花,新旧时代的对比,相信有心的读者定会 有不断心领神会的微笑。 全书气氛的营造是成功的,古色古香的语言,对衣装和家具摆设等的描摹都有传神的感觉,让人想起 张爱玲《金锁记》,证明作者四年间下的功夫是真实的。而一些江湖式场面的描写也让人怀疑非女性所能 为,每每让人想起电视剧《上海滩》。不得不承认,崔曼莉用语言创造出了一个民国时代,这反映了她历 史感的强大。   作为一个独立的现代知识女性,来反思那个时代女性成长故事(要知道这可是因为作者的外婆去世才 触发她的创作动机的),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童话幻想的色彩,因为现实的残酷我相信要比书中所写更厉害 ,但童话也没有啥不好,反而是一些明净的亮色,给人生带来许多希望,琉璃易碎,但也很美,只要好好 的呵护,也可以让美丽长久的保存下去,天下本来没有不散的宴席。   从作者本人文学世界的构建来说,这还只是个开始,因为我们看她的自述,可以知道她经营自己"写 作游戏"的雄心壮志:"因为我相信,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民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临着东西方文 化激烈的碰撞、传统与现代复杂的交溶(融),它的大时代中的家国命运,给了当时的人们极大的考验。 而我所说的民国,理解的民国,都充满了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与不放弃的人生理想。《琉璃时代》无论 是对民国商业的探讨,还是对爱情婚姻的理解,相信都能给读者更多的感受,与大家分享更多的不一样的 民国。"这个气度对女性作家来说是少见的,尤其是对中国当代女性作家来说,不过我认为,无论从人性 的开掘和文学世界的整体建构来说,也许万里长征还只是走出前面的几步。   作家社的社长说崔曼莉是位最有希望成长为张爱玲式伟大作家的作者,我们看到了希望,也同时希望 我们能有见证这一天到来时刻的机会。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不是短短一篇书评能说尽的,最好的结果还是 读者亲自去阅读,去咀嚼,去体会,去和作者同时进行一场美丽而愉快的精神之旅。 爱她就让她成长   ------读崔曼莉的《琉璃时代》   安波舜   读崔曼莉的《琉璃时代》有种世界洪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宏大气势。清末民初从滩涂上崛起的上海,黑白资本、官匪沆瀣、劳工把头、帮会堂口、技术垄断、外资民企,种种的力量纠结在一起,在欲望和理想的大道上迅跑。秩序在绞杀中建立,法律在血泊里成长,利润在压榨下诞生。同一片沃土,却开出人性不同之花朵:恶如李威,却维护着地方的秩序,是抗敌的英雄;艳如杏礼,挥金如土却向侠客义士敞开裙裾;挺挺如松像民营资本家邵元任,玩的是中国的太极,黑白通吃,燃烧的却是走向共和的理想主义之火;邵家的大小姐风仪芳香四溢,却是在险恶环境里独立地成长。。。。。。   很难想象,这部小说是个女孩子家写的。如果本书在四十年代发表,作者很可能被选为左联(左翼作家联合会)的头儿。那个时代的《子夜》,让我们认识了上海。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叫"股票"的东西,还有个玩钱的游戏叫"卖空"。但茅盾笔下的有钱的人物都不可爱。阶级仇、民族恨,使得作家忽略了文学的观察,满腔的热情都集中到如何反映垄断和外来资本的狰狞面孔,以及有钱人的堕落和腐朽。这使得整部作品的同情和批判都显得多多少少的虚伪和苍白。当然,这使历史的局限。这种比较,类似给我一支枪让我回到秦朝,我会征服世界。但我想说的是,《琉璃时代》让我看到了真正的"上海"。能看到真正的"上海",必须给读者一个视角和窗口。这个视角和窗口能够俯瞰那个时代,透视那个时代发展的内在动力和外在轨迹。崔曼莉提供的视角和窗口,是三个不同的企业模式在上海崛起和衰落的经历:本土新兴企业家邵元任和海归企业家袁子欣,以及要共同面对的外资日本企业。说到底,企业是上海的滩涂和荒地崛起的动力,写了企业等于写了资本。在资本这个纲目下展开的各种文明和冲突,按马克思的话讲,最能反映人和社会的本质。于是,我们在崔曼莉的小说中就看到,革命和人性都鲜活而丰满,呼唤和理想都现实而尖锐。资本这头没有管制的怪兽,东突西撞,把富人推向了政府和帮会,工人靠上了穷帮穷的共产党,夹在中间的上海市民做起了买办和白领的梦。在崔曼莉的小说里,我们总算弄明白了上海近代的发展史。这大概就是黄永恒(SAS大中华区总裁)和刘为(南天电子副总裁)的感叹:这本书"在时下中国市场经济的改革大潮中仍然值得思考","对于当下社会仍有很深的借鉴意义。"   《琉璃时代》的小说视角像一把刀,帮我们剖开社会种种。有一个发现让我们很温暖:不管是早期还是现在做科技和实业的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做"琉璃"的。他们的汗水和热血总是推动着秩序、良知和慈善。更难想象,这部小说是个女孩子写的。如果本书在二十年前发表,作者极有可能被选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主席。十九年前出版的王安忆《长恨歌》,有评论说是深刻生动地反映了上海的旧日繁华和风情,为此作品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长恨歌》让我第一次领略了汉语女性作家的完美与精致。但通过弄堂里的一个哀怨女人的视角来看上海,总觉着作品没有进入上海那颗在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跳动的心脏。完美和精致,成了一件中年妇女自恋和怀旧的披风。十九年后,《琉璃时代》也写到了女人的完美与精致,杏礼、凤仪、美莲、康凯蒂,她们分别代表着上海几个阶层的精致的女人。但她们的精致有根有据,其细节的精准和格调的点睛,都有了触手可摸的灵魂。民国史专家周利成说:"《琉璃时代》对民国的还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无论是服装、饮食还是风俗,都有据可依,有史可证。"当然,完美和精致不是艺术的全部,甚至不是叙事艺术的重要部分。重要的是你的故事、你的人物、你的写作对世界的态度:小说总要给读者留下一点东西。否则,不构成审美关系。《琉璃时代》的女人们不仅有精致的外在,其内在的精神追求也裹挟在时代的洪流当中:或当高级白领,或投奔革命,或流落他乡,或远渡重洋。像《长恨歌》中王雪瑶白得一箱金条便衣食无忧的情节,一般在《琉璃时代》中,是很难实现的。《琉璃时代》的人物都在实实在在地活着,书中的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是需要付出劳动的。资本家大小姐凤仪,辛辛苦苦地把爱分成三份:父亲的好女儿,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妈妈。同时,又勤勤恳恳地照看一份工厂高管的工作。不时,忙里偷闲,到自己的画室,将留恋和怀念涂在画布上。实实在在又精致完美的女人凤仪,实践着小说的主题:爱她就让她成长。   "爱她就让她成长",这一非常文艺的主题,使得全书充满了阳光,也使得读者得到温暖。女人最终的完美和精致,需要独立和自由。女人如此,何况男人,何况企业,何况民族大业。   那么,写在今天的《琉璃时代》会怎么样呢?   没有左联领袖。没有作协主席。甚至没有茅盾奖眷顾。她就像炎炎烈日下突然飘来的一朵云,虽说为读者遮了凉,却也经常被忽略。但这一切对作家来说都无所谓。因为,"爱她就让她成长。" 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我看崔曼莉的《琉璃时代》   作者:何建明 (著名作家 作家出版社社长)   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崔曼莉引起我的注意,是职场小说这个类型在2008年的兴起,及《浮沉》的脱颖而出。然后,是崔曼莉另一部作品《琉璃时代》与作家出版社的合作,才使我对她的作品开始了解。   说实话,对于职场小说这样一个类型,我没关注过,没有发言权。我想说的是我在看了她的《琉璃时代》后,惊讶于一个这么年轻的女作家,大火了一部职场小说后,并没有依照人们所期望和猜测的那样,趁热打铁推出系列。而是沉下心来,第四次修改她几易其稿的一部以民国为背景,关于民国大上海的一个故事。   崔曼莉给了我几个欣喜:其一:一个年轻的作家,关注民国那段历史,以家族故事和她了解搜集的大量资料做背景写一个这么宏大的命题。据了解,崔曼莉在写这部小说时,在历史背景,生活画卷方面是那样地尽可能还原着民国,期望给读者一个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民国,展现那个华丽的,易碎的,中西交汇交融碰撞的大时代。   其二:大多数的女作家都是以写个人情感起家,很少有关注社会和商业、民生的作品,而崔曼莉一出手即不凡,不但第一部畅销书写了职场商战,并且第二部就能够拿出在更大历史背景和更复杂的环境里,中国本土企业和当时的外国列强资本及当时的海归想振兴中国的努力,他们之间复杂的多变的斗争。最吸引我的是她描绘和探讨了民国的商业模式,与今天有极其相似的地方,和非常积极的借鉴意义。   其三:这部小说以一个女性成长为主线,提出了一个非常新颖的爱情新理念"爱她就让她成长"。很多女作家往往都是把获得爱情,对爱情的困惑作为主题来写作的,这个出生于70年代的女作家给我了一个意外:她关注的根本不是什么获得爱情之类的问题了,她关注的是个人成长,一个女性的自省能力和个人提升的问题。这几个方面,单单一点,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的,她却在一部非常好看的故事里给了这样三个惊喜。   据说,崔曼莉的《浮沉》里面并没有柔弱的人,每一个人都很坚强,都在为自己的工作努力,积极应对自己的困难,但并不代表他们每一个人没有各自的缺点或者各自的孤独、无奈,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浮沉》更多地想表达一种励志的精神,就是一种生存的力量,我们怎么去生存?为什么去生存?如何更好地生存。而这个精神,依然体现在《琉璃时代》里。这一点,我尤其觉得难能可贵。今年我们面对的经济危机,我们人类一直以来面对的生存困境,还有我所了解的青年人成长中遇到的问题,都是一个社会发展必须要关注和解决的,那么,一部文学作品,不但给了我们很好的阅读享受,还能够有一种励志的精神,有可借鉴的力量,有可以获得的间接经验,那么这部作品就值得我们出版,值得读者阅读。   所以,了解了她的作品后,我非常愿意而且非常高兴地给她写了以下的推荐语:我之所以特别看好崔曼莉,是她的作品中充满着女性作家的独立感觉,这与其他同类优秀女作家相比,显然她的作品更超人一等,因此我认为崔曼莉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也许有人觉得我夸张,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张爱玲自有她的价值,而崔曼莉作为今天的女作家也有其自身的价值在。这个要到以后才能得到证明。单单就她这部品质和意义很好的《琉璃时代》来说,我认为她值得我作为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去关注,去扶持,去支持。  青年女作家崔曼莉四年苦心耕耘出大作 作家社倾力推出<琉璃时代>   --崔曼莉四年大作《琉璃时代》继《浮沉》之后浮出水面   2008年,青年女作家崔曼莉以《浮沉》掀起了职场小说的热潮,受到读者热烈追捧。书一上市即位居畅销书排行榜数月之久。但是大家并不知情,在她的电脑中,近五年时间一直有一部以民国为背景,描写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阶段发展的大部头作品--《琉璃时代》。这部作品经崔曼莉五年磨砺、四易其稿,充满了女性的生命思考,强者的生存智慧,对当时的民国商业发展全方面的思考,以及前所未有的爱情新理念:"爱她就让她成长"等特质。成为这位女作家一部难得的具有厚重历史感和现代叙事美感的扛鼎之作。   作家出版社一向重视青年作家、愿意为青年才俊提供良好的发展平台。很多业内的人都记得:作家社曾全力推出韩寒的第一部作品《三重门》,并由此带动了十年之久的"80后"作家群的兴起和文坛的一次兴盛。崔曼莉虽然走红于网络,但是她本人是中文系出身,一直坚持创作,在文学杂志发表作品约十余万字,短篇小说也屡次获奖,有非常高的文学素养。尤其是对《琉璃时代》的创作,不惜时间和精力,其高品质、新气象、以及深度和广度,都令作家出版社深为看重。何建明社长对她这部作品做出了这样的推荐:"我之所以特别看好崔曼莉,是她的作品中充满着女性作家的独立感觉,这与其他同类优秀女作家相比,显然她的作品更超人一等,因此我认为崔曼莉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2009年,作家版将倾力打造崔曼莉的《琉璃时代》,使她成为本社的主打作家之一,这也是作家社对待青年作家的优良传统再一次的发挥。   崔曼莉凭借其2008年的《浮沉》,已经成为新一代的畅销书女作家,其文笔自成一家,既有厚重的历史感,又有商业经营管理等独特视角,说故事丝丝入扣,谈感情细腻感人。《琉璃时代》虽是一部历史感厚重的小说,但其故事的跌宕起伏,人物刻画细致入微,令人读来不忍释卷。尤其是女主公凤仪和男主人公子欣的爱情角度:凤仪与子欣一见钟情,子欣认为乱世之中,自己不可能时刻保护心上人,遂"爱她就让她成长",用自己的方式锻炼凤仪的坚强与处事才干,这让凤仪产生极大的困惑,她不知道子欣是否真爱自己,直到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方顿悟子欣之爱真挚深沉,并深谢这样的爱让她独立、智慧、幸福。   与大量女性作家还在关注自身的情感,停留在"爱或者不爱、留守婚姻还是出走婚姻"等狭小视野及古老命题不同,崔曼莉的《琉璃时代》虽是民国题材,却更具现代意识,尤其关注女性的独立精神和个人成长,把女性自然地视为能够参与社会发展、经济活动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崔曼莉以她独特的体验,对"爱情到底应该是怎样的"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除此之外,这部作品对民国商业与社会生活的全面展示,对民国三个企业家与三个企业的各自命运、管理模式、发展的所长与所限的反思与考量,其视角独特而广泛,入理深入而平实,这在男性作家的作品中,也十分罕见。崔曼莉之前的畅销作品《浮沉》因其布局精妙,视角深入,就曾被误以为是男作家的作品。而这部《琉璃时代》比《浮沉》在商业的反思上,更加广泛深入,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我们相信,《琉璃时代》对今天的商业社会,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商业上,都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更难能可贵的是,为写作这部作品,崔曼莉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收集各种民国资料。书中涉及的所有的历史背景,小到人物日常的衣食住行,全部经过考证,添加详细注释,并附有资料出处,俨然使这部小说成为了一部丰富、生动的民国风情史。在今天这个商业社会来说,我们需要这样的严谨的创作态度,和愿意这样去创作的青年作家的出现。   就像众多名家所评价的那样,《琉璃时代》在今天这个充满了跟风、重复、复制的读书时代,它以它的大气、恢弘、深度及新颖的角度,成为2009年读者不可不看的一个女作家书写的一部大作品   《琉璃时代》样章 1-5 18-22章   《琉璃时代》   1910-1935   有些人永远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交于他人,甚至一个时代!   第一章   初秋时节,一条船沿江而上,正驶向古都南京。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年轻男人,站在甲板上,似乎在眺望景色,又似乎在听人们谈话。   "洋人就是莫名其妙,把动物放在一起还要展览,叫什么动物园,要是把人放在一起,岂不是要叫人园?"一位老先生愤愤不平地道。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老先生,你不喜欢洋人,也去看南洋劝业会?"   "去!"老先生一抖胡须,倔强地道:"我是遵照太后老佛爷的遗命,既然她要办这个会,一定错不了!。"   周围人有的点头叫好,有的摇头讪笑。不多时已是傍晚,众人陆续回船舱用用饭,年轻男人还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转暗的江面出神。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慢慢的转过身,刚欲迈步,只见寒光一闪,一个男人举刀刺了过来,他侧身一躲,从袖中飞出一柄飞刀,直插男人胸膛,他再顺势一个倒地,又一柄刀从袖中飞出,直射甲板另一侧的暗处。   只见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另一个人也栽倒在地。年轻男人翻身站起,先提起一人,大踏步走到另一侧,再提起另外一个。这两具尸体加起来少说也有两百斤,他就像提着两条轻飘飘的布口袋,几步来到船边,向上一举、向前一掷,两具尸体居然飞出十几米远,在空中划出两条弧线,"怦"的一声,落入江中,转瞬不见了。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年轻人默记了一下。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只能勉强统计被他杀死的人。在数到一百人的时候,他曾告诉过方先生,方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我代表四万万同胞谢谢你。   方先生的话总是接近于真理,在真理面前,他从不怀疑。但是他不喜欢杀人,杀人让他不舒服。此次自离开广东,"尾巴"就层出不穷,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他们大概以为他是去上海筹办起义资金。其实他只是去南京,执行方先生的私人任务。   他在黑暗中默默伫立,直到一轮明月升上天空,他这才转身回到船舱。船又行了一夜一天,方到南京港。此时正是清晨,年轻人怕仍有人跟踪,便打定主意去劝业会逛一逛。一来消磨白天时光,二来看看这个劝业会,到底有什么神奇。他随着众人出了港,来到市内火车站。车站铺着青瓷砖片,两边放着一排排木椅,人来客往、调制有度。年轻人暗暗称奇,早就听说原两江总督张之洞,把江南一带建设颇佳,一个小小的车站,也修整地这般精致。他略等了一会儿,上了小火车。火车内也是干干净净,有人卖票有人查票,次序井然。年轻人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只见两边的马路极为宽阔,铺着一层细细的煤渣。路上的马车、人力车、行人来来往往,一派宁静。   年轻人虽走南闯北,又随方先生在日本住过半年,但还是第一次来到江南。他十分喜欢这里的气氛,不禁大为可惜,凤仪若一直生活在此有多好,也省得离乡背井,前往上海邵先生家中寄居。   他正思量间,火车停了,有报站的喊:"丁家桥、劝业会到了啊!"众人轰轰下了车,年轻人跟在后面,走出小站台,朝北行不多远,只见一座排楼闪闪发亮。有识字的念了出来:"南洋劝业会!"又有人连声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有人答:"这是灯泡!"话音未落,有人喊道:"娘的,比女人屁股还圆!"众人一阵哄笑,不少女客纷纷低下头。有人觉得不雅,骂道:"这是什么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众人吵着嚷着、推着搡着,刚进大门,便走不动了。只见一条水柱从人群后冲天而起,每冲起一下,众人呐喊一声。有人急问:"这是啥?"有人道:"这叫喷泉!是西洋玩意!"众人迭声称奇。年轻人挤在当中,走走停停,约小半个时辰,才进了劝业会会场。他放眼望去,不禁暗暗稀奇,难怪这么多人慕名而来,莫说全中国,就连日本,也没有这么气派的地方。   他看着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法国馆、英国馆,大清国境内的,又有天津玻璃馆、安徽四宝馆、云南草药馆等。年轻人虽无多少文化,但对中草药倒颇有研究。他径直寻到草药馆,逛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肚子饥饿,这才走出展馆。   此时已是中午,只见街道两旁有各色的旅店、饭店,还有洋人的动物园、游艺场、照相馆等。年轻人选了家包子店,吃罢江南汤包,闲闲地坐了一会,见四下无人跟踪,这才确定尾巴都干净了。他懒懒地出了饭店,随路前行,忽见前方一座展馆,有两层楼高,屋顶角檐之上,相间铺着透明玻璃,在阳光下刺人眼球。他眯眼一看,原来是天津玻璃馆,不由大为好奇,这玻璃何时成了中华物产?   年轻人走进展馆,见各色玻璃制品一一陈列着,有平板玻璃、花纹玻璃,还有灯罩、器皿等等。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加上玻璃本身的特点,整个馆中清透明亮,令人神爽。   他走着走着,忽见一个小男孩,正呆呆的望着一块玻璃出神。他身穿黑色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五官清秀,双目灵动,看着碗的样子,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又唯恐闯祸,便这么忍着。   年轻人见他的神情煞是可爱,不禁多看了几眼,江南人真是水灵,一个男孩也生得这般漂亮。   他出得展馆,又乱逛了一气。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站台前,一个男人拿着喇叭正在喊票:"快来啊,快来啊,八百里劝业会场火车巡游,一个铜钱一张票啊!"年轻人觉得有趣,便买了张票,他刚欲上车,转头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双手反背,眉头微蹙,正打量着这列花花绿绿的火车。年轻人不禁走上前道:"小兄弟,你在看车?"   小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年轻人忽地童心大起:"你想坐车?"   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带你坐,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退后了一步。年轻人见他小小年纪,却防范森严。不由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又往后退了一步。年轻人上前一步,刚想说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男孩却掉头快跑起来,年轻人喊道:"你慢慢跑。"小男孩听了这话,回过头,扮了个鬼脸,转过弯便不见了。年轻人哑然失笑,转身上了火车。这一趟车跑下来,足足开了大半个时辰,他这才知道劝业会有多大。等他下得火车,已是天色黄昏,展区里还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只得轰得一声,年轻人只觉四下一片光彩,到处是璀璨的灯光。劝业会场中人,有不少人从未见过电灯,见这东西如此华贵明亮,堪与星辰媲美,不觉叩头作辑,口中直念神佛;也有识得电灯的,觉得会场之中与平日所见不同,不免高声叫好。年轻人站在当间,突然感到一种骄傲油然而生:我中华古国虽然落后,却仍是博大多彩。他一面耐住心中的激动,一面快步寻了辆人力车,直奔出劝业会场,朝城南而去。 汪宅是方先生岳父汪静生的宅院。汪家虽没落了,但宅院还是上好的府第,加上汪静生生性清雅,将一座宅子打理的十分整洁,在城南一带颇为有名。   年轻人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汪宅。他打发了车夫,四下又观望一会,方上前轻轻扣了几下门。   "谁?"一年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是陈伯吧?"年轻人轻声道:"是方先生叫我来的,我叫杨练。"   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伯又是惊喜又是慌张,悄声道:"杨先生,家里有外客,您悄悄跟我去厢房,老爷和小姐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练点点头,闪身进了门。二人沿着墙角走了没几步,忽听大厅里有人高声喝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   "回侄少爷,"陈伯高声道:"他是老爷的老朋友,找老爷有点小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人抢出了客厅。杨练忙低下头,一顶礼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人快来到杨练面前,阴阳怪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低着头?"   陈伯大惊失色:"侄少爷,他真的是老爷的朋友。"   "什么朋友,"男人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方谦派来的乱党,是来祸害我们汪家的!"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抬手,把杨练的礼帽打落了。礼帽上系着的假长辫也一起滚翻在地。男人见杨练一头短发,大喜过望,喝道:"果是是个乱党!"杨练听他如此叫喊,一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男人只听扑得一声,不知道胳膊是断了还是未断,只觉大痛之下无法形容,一层冷汗忽地涌了出来。"啊!"他惨叫一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忙从厅中抢出来,扑上前扯住杨练。但不管二人如何用力,杨练的手就像长在了男人身上,怎么扯也拉不开。男人吃痛不过,又不敢再骂杨练,只得痛骂自己妻儿:"蠢货!一对蠢货!"杨练心中厌恶,不觉又加了两分力气,男人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道:"叔叔救我!叔叔救我!"   杨练巡声望去,见一个老人穿在门厅暗处。他身穿长衫,容貌清隽,身后站着一个女仆,和一个黑衣男孩。杨练自幼习武,眼力异于常人,一眼看出那小男孩正是白天在劝业会上见过的。难道,"他"就是方先生的女儿?!杨练松开手,男人闷哼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去几大步,方才站住。   老人慢慢地走上前,也不理杨练,冲着一家三人正色道:"你们来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男人的老婆陪笑道:"道德要上新学堂了,我们带他来向您请安。"   老人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低头不语,似乎很尴尬。老人道:"上新学堂是好事,你要好好读书。"少年点了点头。老人道:"我这儿还有客,你们先回吧。"男人也不答话,抬脚便走,女人忙拉着少年跟上。三个人刚迈出门槛,陈伯便关上大门,落了大锁。   老人这才打量着杨练:"请问你是?"   不待杨练回答,陈伯笑道:"老爷,他是杨练杨大侠啊。"   老人哦了一声,微微一笑,指了指客厅:"杨先生,请。"   杨练听他称自己为"先生",忙躬身道:"汪老先生,您叫我杨练吧。"   汪静生知他和女婿方谦既有同志之谊,又有师生名分。当下也不推让,点了点头。二人分宾主落座,汪静生道:"上个月接到谦儿家信,说你亲来南京送凤仪去上海,我这才放下心。过两天是中秋佳节,你们节后再起程,如何?"  杨练点头称是。汪静生见他举止文静,身材瘦小,不象习武之人,但目光中炯炯有神,别有一番冷淡。不禁问:"你多大了?"   "十九。"   "老朽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汪静生开门见山地道:"凤仪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在外,眼下小小年纪就要离家远行,也没个兄弟姐妹彼此关照,你是谦儿的学生,又比她年长,我有意让你们结为异姓兄妹, 不知意下如何?"   杨练一怔:"汪老先生,杨练是一介武夫,这……"   "生逢乱世,武力有时候比文化有用的多,"汪静生长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她又是个女孩,上海无亲无顾,只托谦儿的面子寄住在别人家中,我年纪渐老,又在南京,万一有事,也是鞭长莫及。她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他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放下心了。"   杨练见他话中有不祥之意,忙道:"老先生请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小姐的。"   "这么说你答应了?"   杨练点点头。汪静生闻言大喜,对凤仪道:"你还不拜见兄长。"   凤仪早换了女装,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杨练见她一身粉绿色秋衫秋裤,外罩一件墨绿色马甲,一排一字流海遮在额在,一条长辫紧绑脑后,面貌秀美,姿容可爱,不觉面上一红。真是没有想到,刚进汪宅不过一会,便与凤仪结为兄妹。凤仪轻轻上前,对杨练福了一礼,叫了声:"哥哥。"   杨练忙起身还礼。陈妈又拿出两个浦团,放在汪静生面前,二人共同拜见汪静生。一通忙乱后,这才重新落座。杨练想起白天与凤仪相遇的事情,道:"汪老先生……"话音未落便被凤仪打断了:"是外公。"众人都笑了起来,杨练也乐了。他想起白天在小火车站二人相遇的情景,觉得这小姑娘此时模样端庄,其实很是淘气。众人聊了一会儿,杨练惦记着刚才那个男人,担心他去官府生事,因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亲侄子,姓汪名永福,"汪静生无奈地道:"我没有子嗣,女儿生下凤仪不久就病死了。他一直想把儿子过继我,将来好继承汪宅。我一来担心凤仪年幼,二来,我也想观察观察,那孩子人品如何,"汪静生叹道:"结果,他以为我不想把汪宅给他,几次三番到族中吵闹,说我没有给凤仪缠足,有伤风化,又拿谦儿说事,说我结交乱党。要不是他如此,谦儿也不会把凤仪送到上海去。"   杨练听了这话,不禁大为后悔。他早听方谦提过此人,若刚才知道他就是他,一定捏碎他的胳膊。汪静生哪知他暗中动怒,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担心报官的事,便道:"他虽然恨我,但是报官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他的亲叔叔,凤仪也算他的亲戚!"   "我没有这样的亲戚。"凤仪听汪静生这么说,忽然脸色一冷,恨道。   "不许这么说,"汪静生沉下脸:"女孩儿家最是尊贵,行事说话勿必温柔大方。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你以后不可轻言轻动,明白了吗?"   "是!"凤仪低下头,应了一句。汪静生对杨练道:"她从小在我身边,难免骄纵,日后去到上海,只怕要给邵先生添乱了。"   "您放心,"杨练忙道:"邵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为人很仗义,在上海的生意做的也大。凤仪去了肯定会过的好。"   "听说这位邵先生在上海开了家缫丝厂,叫?"   "元泰。" "哦,"汪静生点点头:""他除了开丝厂,还做些什么事呢?"   "他还是湖南和广东同乡会的副会长。"   "他不是湖南人吗,"汪静生诧异道:"怎做了广东会的会长?"   "听说他父亲是湖南人,母亲是广东人,所以做了两会副会长。"   "哦,"汪静生点点头:"他在上海还有什么亲人吗?"   "听说有个姨妈在上海,姨父是个退休的文官。"   汪静生面容一喜:"哦,也是书香之家,他有没有娶妻呢?"   "都传他和姨妈家的表妹有亲事,可为什么到现在没有成亲,我也不晓得,"杨练道:"不过邵先生说,要是凤仪去了,他会请他的表妹照看她。"   "请问这位表小姐贵姓?"   "姓刘。"   "如此甚好,"汪静生对凤仪道:"你到了上海,要尊敬邵先生,更要尊敬这位刘小姐,不可随意造次。"   凤仪对去上海读书这件事,本是有些盼望的。此时听汪静生与杨练说到邵元任,还有他的表妹,感觉非常陌生,她想着自己幼年丧母,父亲终日不在身边,唯有外公和她相依为命,不禁又忧伤又忐忑,对汪静生道:"外公,你陪我一起去吧!"   "真是孩子话,"汪静生笑道:"邵先生答应照顾你,已是天大的人情了,我怎能再去麻烦人家。"   凤仪黯然不语。汪静生道:"南京上海,不过几个时辰的火车,你要想外公可以回来,外公也可以去上海看你。"   "真的?"凤仪高兴地道:"你真来看我?"   "当然,"汪静生笑道:"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去过上海,那时候它还是个小地方,听说现在很是繁华。等你到了上海,外公就寻觅机会去看你,顺便也看看新上海。"   汪静生怕凤仪不愿离家,便忍下心中难过,细细叙述上海洋学堂如何之好,可以了解西方的文化,学风开明,女子不必缠足,可以与众多大家闺秀为伍,交到许多好朋友。凤仪这才重又开心起来。她毕竟只有十岁,眨眼想到所有的好,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好。汪静生见夜已深,忙安排杨练休息,又命陈妈带凤仪回房安歇。他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加上今日杨练来访,凤仪又远行在即,翻来覆去无心安眠,直到天色微明,才勉强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一早,杨练在院中习武,被凤仪瞧见了。她缠着杨练要学,杨练被逼不过,去问汪静生,汪静生微微一笑道:"学学也好,可以强身健体嘛。"   杨练便教她压腿、扎马步等一些基本功,为了哄她高兴,再教她一两招擒拿手段。可惜凤仪筋骨并不强健,不是练武的材料。不过她学起另外的东西来却十分惊人,像什么"青莲心"指茶叶、"收玉子"指饮酒、"咬云"指吸鸦片、"八面子"指风、"震天子"指雷、"阴马子"指女人、"翻天子"指印信等洪门隐语,她几乎过耳不忘。而摆茶碗、摆石头等手语暗号也是一学就会。杨练一来觉得她喜爱这些非常有趣,二来想到她日后要在上海独处,多学点也未必有害,便将江湖上的林林总总悉数说给她听。两个人整天呆在一处,相处的日子虽短,却十分投缘,像亲兄妹一般。   中秋节那天,陈妈做了很多菜。月饼、砀山梨、盐水鸭都早早买了回来。凤仪放假一天,不用温书习字。她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陈妈,一会儿到院子里看看杨练和陈伯(两个人正在翻修花坛),荡来荡去、好不快活。合家上下,唯有汪静生郁郁寡欢。他回想自己一生,国事动荡、妻女早亡,唯一的欢乐便是外孙女儿,现在她也要离开自己,不免感时伤怀,止不住地心痛。直到晚饭时分,他才收拾起心情,强言欢笑地陪杨练饮酒。杨练自幼父母双亡,十四岁跟着方谦,东奔西跑,少尝家庭温暖,此次在汪宅一住数日,又赶上过节,一边是可爱的小妹,一边是文雅的长者,实在令他温馨快慰。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尽显湖南人本色。汪静生虽有酒量,怎奈心绪不宁,不一会儿便醉了。  他听见有人敲门,谁会在中秋节来访呢?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陈伯站起来,朝门厅走去,不一会儿,陈伯便满面惊恐地退进了客厅。两个端着枪的衙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而衙役身后,是大摇大摆的汪永福。   汪静生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捉拿叛党!"汪永福毫不相让,喝道。   "谁是叛党?"汪静生气得混身发颤,问。   "喏,"汪永福一指杨练:"辫子都剪了,不是叛党是什么?"   杨练瞥了一眼凤仪,见小姑娘一手举着没有吃完的月饼,一手紧握着筷子,愤怒地盯着汪永福。"凤仪,"杨练放低了声音:"哥哥要和他们走一趟,你记得要来看我。"见凤仪没有完全明白,他又问:"你还记得怎么来看我吗?"   凤仪恍然大悟,欣喜地点点头。杨练朝她温柔地一笑,将手伸向离的最近的衙役:"差官大哥,麻烦了。"   衙役没有想到他会束手就擒,大喜过望。他放下枪去掏枷锁,汪永福领教过厉害,喝道:"小心!"话音未落,杨练一拳将拿锁的衙役打倒在地,另一个衙役举枪要射,也被他一脚踹飞了出去。汪永福转身就逃,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有东西击中了他的鼻梁。他惨叫一声,怦!枪也响了,火药味四下飞溅。凤仪被陈妈一把搂进怀里,等她挣脱开来,杨练已经不见了。汪永福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凤仪见他的鼻梁从中间折成一个直角,一直歪到了左边脸颊上,不禁尖叫了一声。   汪永福觉得血不停地从脸上往下流,似乎到也不痛。他又恨又怒,指着汪静生,嗡嗡喝道:"汪静生也是乱党!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两个衙役互望一眼,心道不管上面收了多少好处,他们犯不着得罪人。何况跑了的那个,显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两个人彼此点点头,其中一个嘻笑道:"这个上面没说啊。"   "我不管!"汪永福吼道:"他就是乱党!就是乱党!"   "汪永福!"汪静生突然大喝一声。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亲侄子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想干什么?!"   汪永福见汪静生一张脸灰中泛青,眼珠暴出,眼白涨得血红,嘴唇也红得发紫,不由惊骇万分,不敢言语了。两个衙役扶着他一阵风地去了。陈伯忙关上门,打来井水,和陈妈清洗地上的血迹和铁屑。汪静生看着满屋狼藉,突然晃了一晃。他觉得月亮一下子扑进他的眼里,白的到处都是。在模糊的光线中,他看见了凤仪。他朝她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外公!"凤仪抓着他,嘶声尖叫:"你怎么了?"   当天夜里,大夫宣布了汪静生的死亡。得信的汪氏族人纷纷赶到汪宅,他们一面准备丧事,一面清点遗产。由于汪静生没有过继子嗣,也没有留下遗嘱,他的财产只能由族里平分了。   凤仪被套上一身孝服,然后跪在灵堂前,一边烧纸一边磕头还礼。和她同跪的,还有族中选出的孝子贤孙。凤仪不时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奠帐后的汪静生。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也许纸太轻了,凤仪总觉得有风在揿动纸的一角。她很想那风把纸揿开,她可以再看看外公的脸。可是不管她回了多少次头,她就是看不到。   灵堂中烛火跳动、香烟袅袅,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他们先在厅中哭嚎泣诉,接着爬起来,和熟人聊天絮话,讨论家长里短。这简直比春节还要热闹了!凤仪怀疑自己在做梦,被鬼魇住了。她用力掐着大腿,希望能醒过来。就在这时,汪永福领着儿子老婆走进了灵堂,他的脸从中间裹了一层白布,上下露出眼睛和嘴。他们还敢来?!这简直有点天打雷劈的味道,凤仪觉得血一阵一阵朝上涌,冲得脑壳阵阵狂晕。她迅速扫视着整个灵堂,在丧服边发现了一把剪刀。她突地跳将起来,扑过去抓住剪刀,对着汪永福便是一下。汪永福吓得倒退一步,跌倒在地。凤仪一个踉跄,转过身又要动手,被众人夺的夺按的按,拖进了后面厢房。 "我的小姐,"陈妈哭道:"他是你外公最亲的侄子,还要指望他披麻戴孝、捧棺撒土呢,你伤了他可怎好?"   "我不是外孙女儿吗?"凤仪吼道:"谁要他来装好人!"   "那不一样,"陈妈捂住她的嘴:"你就消停些吧,你是个外姓人!"   凤仪不能理解地看着陈妈。陈妈长叹一声:"你爹姓方,你也姓方,你外公姓汪,他们一家人也姓汪。你外公疼你,把你养在身边,可论理你们是两家人。咱不说别的,汪氏族谱上就没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只能写在方家。"   "你胡说!"凤仪愤怒地叫道:"我不许你胡说!"   陈妈按住她:"好小姐,你别发火了,你外公一死,他们就要分了这座宅子,我和你陈伯也住不下去了。你赶紧想办法找到杨先生,投奔你爹爹去。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陈妈落下泪来:"可怜你小小年纪,可怎么好……"   听了这话,凤仪一下子心冷了。汪氏族人素不喜欢她,现在外公不在了,谁还能保护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亲在信中说的,要送她去上海读书。她抓住陈妈:"我知道哥哥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不行,"陈妈压低了声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养了你一场。"   凤仪不做声了,陈妈见她安静下来,便安抚她休息。凤仪想起杨练临走之前说的话,哥哥一定在湖南会馆等她。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后就离家出走,去寻找杨练。   灵堂大闹之后,凤仪都被关进了自己的屋里,陈妈也不让相见,换了其他女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只有三顿饭,顿顿都是红豆糯米,凤仪也不管,给什么就吃什么。   第四天下午,几个女人把一张靠背椅抬进房间。她觉得它和普通椅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个把手。但她们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脱了她的鞋,抚弄她的脚。她一下明白过来,险些晕过去,缠足这件事,她常听汪静生谈起,方谦也在信中大加批判。既然他们都认为这件事不好,她自然认为这是无比混帐的。   她开始痛骂。因她从小女扮男装,跟汪静生出入各种场合,所以会的词语很多:无耻、下流、混帐、王八蛋……她把这些从未说过的话全骂了出来,最后,她吃痛不过,只反复骂道:王八蛋!   这词比较时髦。女人们哄笑着干活,毫不理会。她们把她的八个脚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后弯,一直弯到脚底,然后用白布一层一层裹起来,用线缝实。最后,她们给她套上一双尖头鞋,把她从凳子上松下来,分左右两边挟住她,强行行走。   凤仪的脚不停地出血。血从白布里一层一层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两条湿痕。   这样折腾到晚上,她们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离开了。凤仪缓了一会,拼着命坐起来,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缝得如棕子一般,哪里扯得动。她又着急又伤心,不觉痛哭起来。也不知哭过了多久,她突然明白这是徒劳的。她止住泪,用膝盖代替双脚,从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动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她席地而坐,开始剪脚上的布条,每当布条松落一层,她的心就痛快一层。她一边剪一边朝布条吐口水,当双脚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气,然后无比畅快地大喘出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么也不敢睡着。其实白天的消耗早就让她精疲力竭,只是担心那些女人再回来。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如果她们再来就杀了罢!她这样想起,觉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内一宽,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群女人们愤怒的模样映入她的眼帘。她们把她拖起来,要带她去见族长。她嘶声尖叫,双手乱舞和她们对打。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厅,凤仪无意中看见了大门。大门是敞开的,一道强烈的光从门外照进,仿佛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几乎不容再想,她低下头,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惨叫一声,众人俱是一愣,她直窜到大门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个满怀。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见红!凤仪怒目而视,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吓得倒退一步。凤仪夺门而出,朝巷外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这里每一户与一户间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唯有一家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里栽着一排美人蕉。   凤仪躲进花坛背后,坐在坛边。她这时才感到双脚钻心的疼痛,深浅不同的血迹已把一双白孝鞋染成了紫红色。她痛得无法自处,又恐有人追来,只得这么坐着。几天之前,她还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几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不知湖南会馆到底在何处,欲去寻找,又伤了双足,不觉凄楚惶恐,眼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   忽然,吱呀一声,花坛后的院门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看着凤仪,惊讶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儿?   "我,我……"凤仪擦去泪水,胡乱道:"我等人。"   妇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计划。她款款地在她身边坐下,软言道:"你穿着孝服呀,你们家谁死了?"   "外公。"   "你在等谁呢?"   "哥哥。"   "你哥哥在哪儿?"   "湖南会馆[3]。"   妇人神色一变,冷笑一声:"小姑娘,听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我不是,"凤仪道:"我哥哥是。"   妇人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话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满面笑容:"你知道湖南会馆怎么走吗?"   凤仪摇摇头。妇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会馆当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等他回来了,让带你去好不好?"   凤仪没有吱声。女人见她犹豫,笑了一笑,朝门内喊:"如玉,家里来小客人了。"   "哎!"一声清脆的回答。一个着粉色衣服,白皮肤杏仁眼,长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她见到凤仪,便上前拉她的手。毕竟是同龄朋友,凤仪没有挣脱。妇人见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带进去歇一歇。"   如玉扶着凤仪走进小院。妇人紧关大门,把她们带进一间堂屋。如玉给凤仪倒了杯水,又抓了些瓜子糖果之类,放在桌上。妇人拿起一颗瓜子,闲闲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凤仪。"   "几岁了?"   "十岁。"   "看起来不像,"女人笑了:"倒像八九岁的。行了,我们今晚在这儿住一夜,明天我们就出发。"   凤仪闻言一愣:"阿姨,不是说去湖南会馆吗?"   "哦,"妇人道:"我那口子晚上才回来。明天我们就去会馆。"她见凤仪还有两分不信,便亲自蹲在地上,慢慢地替她脱下鞋袜,口中不住地道:"啧啧啧,真下得了狠手,你伤得不清,你就别乱动了,阿姨一定给你送到湖南会馆去见哥哥。"   凤仪大为感动,再无二话,便留了下来。妇人给她上了药,又做了点吃的,嘱咐如玉好好招呼她。如玉虽比凤仪年幼,却十分知冷知热,一会儿让她坐在床上,不要动了伤口,一会儿又拿出木头玩具,和她过家家。凤仪自幼在汪宅长大,几乎没有和同龄人玩耍的机会。此时境遇,又遇上了如玉,她立即把如玉当成了知己良朋。两人玩着玩着,如玉便问她家住何方,都有些什么人,因何跑来此处。凤仪毫不相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讲到伤心处,凤仪流泪不止。如玉又是倒茶又是唱小曲,百般安慰。两人直好得如一人一般。 到了晚间,妇人把如玉叫出去问了半天话,这才安排她们吃饭、洗漱,嘱咐她们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赶路。凤仪从未在汪宅外过过夜,加上突逢家变,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陈杂,哪里睡得着。她害怕打扰如玉,便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站到了床边。   凤仪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脸上。一个男人低声问:"这是兜顺风[4]的一株花[5]?   凤仪大惊失色,幸好那道光移开了。只听见女人轻声笑道:"怎么样?"   "真是一节嫩藕。"   "好老妈[6]一定满意。"   "叫如玉好好看着她。"   "放心吧,她裹脚吃了大苦,跑不远的。"   两个人边说边朝外走,凤仪隐约听见一句"湖南会馆",便听不清了。   原来这是一群人拐子!凤仪又惊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让如玉好好看着她!"难道?她转过头,如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刹那之间,两个孩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凤仪一个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动作,如玉发出了一声尖叫:"妈--!"   凤仪难以置信地盯着如玉。这就是她全心全意结交的朋友?她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如玉双目含恨,恨中含乐,毫无下午时分的温暖与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眼看到猎物落网的古怪的痛快!   这时妇人已冲了进来,她一改白天的和颜悦色,喝道:"你要干什么?"   凤仪大怒之下反而镇静下来,她嘟起嘴,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阿姨,我要喝水。"   女人狐疑地盯住凤仪:"你真的要喝水。"   凤仪点点头。以前在家时,她常会在半夜里要水喝,都是陈妈起身帮她倒,刚才一着急,撒了这个谎,此时还真有点想喝了。她又说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她说的特别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样。女人放下心来,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气喝完了,说:"我还要。"   "少喝点,"妇人拍拍她的头:"要上厕所的。"她大约不满如玉的假情报,扰了她和那汉子的好事,恶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关上门走了。   如玉不高兴地推了凤仪一把:"你要喝水怎么不说。"   凤仪回手也推了她一下。如玉恼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拧住凤仪的大腿。凤仪痛得闷哼一声,觉得如玉不仅卑鄙而且无耻。她反手便是一拳,击在如玉的小腹上。如玉吃痛松开手,又揪住凤仪的头发。凤仪也不手软,对着她猛打死踹。两个孩子都觉得恨极了对方,却又害怕惊动另一屋的大人。各自忍着疼,不出声在床上博斗。她们下午刚刚建立的友谊不仅烟消云散,而且成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让凤仪换上。凤仪也不作声,换了衣服跟着她们出了门。不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大街,坐了辆马车,跑了约小半个时辰,这才下了车。凤仪一见到了南京火车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烦了。忽然,她见街对面有一家茶馆,大门两旁挂各着一盏红色灯笼。她忙停下来,指着茶馆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么?"女人瞄了茶馆一眼,不耐烦地道。   "我渴,我饿!我要吃早饭!"凤仪咧开嘴,哭叫起来。女人见行人纷纷打量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生枝,连声道:"行行行,我们去吃点东西。"凤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如玉乘妇人不注意,伸手在凤仪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 到了晚间,妇人把如玉叫出去问了半天话,这才安排她们吃饭、洗漱,嘱咐她们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赶路。凤仪从未在汪宅外过过夜,加上突逢家变,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陈杂,哪里睡得着。她害怕打扰如玉,便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站到了床边。   凤仪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脸上。一个男人低声问:"这是兜顺风[4]的一株花[5]?   凤仪大惊失色,幸好那道光移开了。只听见女人轻声笑道:"怎么样?"   "真是一节嫩藕。"   "好老妈[6]一定满意。"   "叫如玉好好看着她。"   "放心吧,她裹脚吃了大苦,跑不远的。"   两个人边说边朝外走,凤仪隐约听见一句"湖南会馆",便听不清了。   原来这是一群人拐子!凤仪又惊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让如玉好好看着她!"难道?她转过头,如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刹那之间,两个孩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凤仪一个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动作,如玉发出了一声尖叫:"妈--!"   凤仪难以置信地盯着如玉。这就是她全心全意结交的朋友?她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如玉双目含恨,恨中含乐,毫无下午时分的温暖与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眼看到猎物落网的古怪的痛快!   这时妇人已冲了进来,她一改白天的和颜悦色,喝道:"你要干什么?"   凤仪大怒之下反而镇静下来,她嘟起嘴,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阿姨,我要喝水。"   女人狐疑地盯住凤仪:"你真的要喝水。"   凤仪点点头。以前在家时,她常会在半夜里要水喝,都是陈妈起身帮她倒,刚才一着急,撒了这个谎,此时还真有点想喝了。她又说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她说的特别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样。女人放下心来,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气喝完了,说:"我还要。"   "少喝点,"妇人拍拍她的头:"要上厕所的。"她大约不满如玉的假情报,扰了她和那汉子的好事,恶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关上门走了。   如玉不高兴地推了凤仪一把:"你要喝水怎么不说。"   凤仪回手也推了她一下。如玉恼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拧住凤仪的大腿。凤仪痛得闷哼一声,觉得如玉不仅卑鄙而且无耻。她反手便是一拳,击在如玉的小腹上。如玉吃痛松开手,又揪住凤仪的头发。凤仪也不手软,对着她猛打死踹。两个孩子都觉得恨极了对方,却又害怕惊动另一屋的大人。各自忍着疼,不出声在床上博斗。她们下午刚刚建立的友谊不仅烟消云散,而且成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让凤仪换上。凤仪也不作声,换了衣服跟着她们出了门。不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大街,坐了辆马车,跑了约小半个时辰,这才下了车。凤仪一见到了南京火车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烦了。忽然,她见街对面有一家茶馆,大门两旁挂各着一盏红色灯笼。她忙停下来,指着茶馆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么?"女人瞄了茶馆一眼,不耐烦地道。   "我渴,我饿!我要吃早饭!"凤仪咧开嘴,哭叫起来。女人见行人纷纷打量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生枝,连声道:"行行行,我们去吃点东西。"凤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如玉乘妇人不注意,伸手在凤仪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  凤仪此时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馆上,根本没有觉得痛。茶馆只隔一条街,几步路远,她觉得漫长得无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她觉得心怦怦乱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迈右脚跨进了大门。茶馆里人不多,一个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个跑堂坐在柜台里打盹。   三个人走到一张桌前。凤仪用双手按住桌面,高声大叫:"请堂倌泡茶!"   这一声又尖又脆,满屋的客人都把头转过来,看着她们。妇人刹时惊了,她盯住凤仪。不等她反应,柜台里的那个伙计已抢到了面前。   "几位要什么?"伙计问,眼睛却盯着凤仪。   "我们什么也不要,"妇人一把拖住凤仪,便朝外拽:"我们要赶车。"   伙计抬手把她和凤仪分开,客气地问:"您要什么茶?"   "红茶。"凤仪激动地道。   "上盖碗茶!"伙计喊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把茶杯递给他,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同时递给凤仪一双筷子。   凤仪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将碗盖拿下来,放在桌子的左边。伙计的语气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么?"   "我要吃粮。"   "您从哪里来?"伙计又问。   "从山里来。"   "到哪里去?"   "从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里?"   "家住堂头乡下。"   话到此时,凤仪和伙计已经对完了洪门"山、堂、水、香"四个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凤仪,听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谈吐穿着颇为富贵,所以根本没把"哥哥在湖南会馆"之类的话当真。此时见凤仪行动举止、一问一答都像模像样,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清末乱世,黑道人马纷纷纭纭,但谁敢和洪门[7]作对呢?   "您要方便吗?我领你去。"伙计说。   凤仪欣喜地跟着他走到茶馆后堂,进了一个包间。伙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几人?"   昆仲指的是帮中职位。伙计天天守在火车站,一眼便认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没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帮中暗语,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帮,而且地位不低。   凤仪摇摇头:"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陈天福。"   伙计一愣:"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是亲生的哥哥?"   "不是,"凤仪说:"他是我师兄。"   伙计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练,人就在湖南会馆。"   伙计安排她在包间里等候,又端来不少茶点。凤仪兴高采烈地吃了会东西,才想起拐她的妇人和如玉,便问:"伙计哥哥,带我来的人呢?"   "她们已经走了。"伙计说。   凤仪长出一口气。这个包间面积不大,桌椅板凳却都是红木的,比茶馆的门面豪华了许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饱了肚子,不免困倦起来,乘包间无人,她爬上靠墙的美人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个人抱着她,走进了南洋劝业会,他们在会场里看马戏,有猴子还有马,那个人把她放在马上,小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着跑着,马越跑越快,她害怕极了,喊停,可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头撞进一团白乎乎的雾里,又像是一团棉花,到处都是白的。她竭力睁开眼,马不见了,外公汪静生笑咪咪地问:"凤仪,你到上海了吗?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想点头,却一动也不能动,巨大的恐惧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惊醒了,耳朵里传来闹轰轰的声音。她恍惚睁开眼,见周围有许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风景正不断地朝后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问:"你醒了。"   她看见了杨练:"哥哥!"她又惊又喜,咧开了嘴,眼泪却一下子涌出来。   杨练轻轻搂住她,心中万分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等凤仪尽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后再把她接出来,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他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凤仪听他说自己"蠢",又难过又心酸。勉强笑了笑:"我们在哪儿?"   "火车上。"   "去哪儿?"   "上海。"   "那外公怎么办?"凤仪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愣住了。突然之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静生已经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见了!她猛地扑进杨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周围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杨练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火车慢悠悠地朝前行驶,外公死了,家也没了,自己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凤仪心中无比哀痛,只能无助地抽泣。但有些东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许是从小的教育,也许是火车平缓温柔的节奏,她逐渐平息下去,沉入了梦乡。   第二章   上海从地方自治以来,便失去了政府保障。人们成立各种商会、协会、帮会。它们逐渐变成第二政府,规定各自"法则",保卫各自"民众"。乱世之中,繁华都市,个体很难生存。弱者需要依靠,强者则需更强。李威成为邵元任贴身"秘书"后,才慢慢了解,这位三十岁湖南籍丝厂老板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机构德昌堂开业,且不说背后有两湖、两广四处同乡会支持,就说李威手中这张道贺名单,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张权力表:江苏商会、宁波商会、潮州商会……丝织同业会……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国公报》陈其美!   李威拿着这张薄薄的纸,心头突突乱跳。今日一下子能见到这多头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经之事,若是能遇上个把赏识的,没准就能飞黄腾达,也胜在邵府做个跟班。这些人中,别人还尚可,听说这陈其美,是个著名的四捷人物。他到上海不满两年时间,同盟会便声威大振,名扬江湖。传说他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黑白两道无不倾倒,尤其在青帮之中,是地位显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岁到上海,便入了青帮,如今也二十出头,还是一文不名。今天一定寻得机会,向陈先生好生攀谈。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李威吓得浑身一颤,忙躬声敛气,以听教训。邵元任悄声道:"你回去一趟,杨练带着方家小姐到了。"   "是。"李威一阵失落,面上却微微欢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刘府,"邵元任沉吟几秒,还是下了决心:"请雅贞小姐过来看看,我今儿回得晚,让阿金早些安排他们休息。"   "是。"李威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贺表交给另一个秘书,转身出了德昌堂。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威怅然不已。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错,谈得是生意政治、财产女人,他却像个女人,得回家照看一个孩子。李威只觉胸中烦闷,一路长吁短叹,回了邵府。 这个时候,凤仪已经坐在邵府的西洋沙发上了。她和杨练下得火车,便一路打听到这里。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仆阿金又从宁波新到上海不久。她见杨练衣着朴素,凤仪穿戴平常,疑是来投亲靠友的。她阿拉、侬地盘问了半天,才把电话打到元泰丝厂,邵元任却刚好又离开了。杨练不禁有些闷气,觉得邵元任对凤仪的未来没做任何安排,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知情。他虽然禀赋刚直,脾性却有些阴冷,只默默地坐着,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会将女儿送到这里。凤仪一路劳顿,来到这个陌生之所,又无一人接待,只紧紧地偎着杨练,呆呆地出神。   她见邵府墙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钟,通身金光灿灿,一条金色锤摆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动,不禁想起不多时前,在南洋劝业会上,也曾见这种玩意。那时她有家有亲人,也算书本网的小姐,现如今却是无家可归,只等有人可以收留。她一阵气苦,拽了拽杨练的衣角:"哥哥,我们还要等多久。"   "快了。"杨练见凤仪神情凄楚,不由大怒。若依了他,立时就带她走了,直接去广东方先生处。可邵元任一直对南方政府颇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这样走了岂不坏了情谊。杨练耐下性子,柔声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我想去找爹爹,"凤仪道:"你带我去找爹爹吧。"   杨练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时,李威进了门。他原在邵府见过杨练两面,也算旧相识。李威满面笑容,连声吩咐让厨房的赵伯做些可口的小菜点心,又喝骂阿金为何不端茶递水。等一切照顾周道了,他坐在沙发前,解释德昌堂今日开业,邵元任实不能提早赶回,请杨练与凤仪见谅,又嘘寒问暖,询问南京家中事宜。杨练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见他如此,这才稍稍安心。一时饭毕,李威要安排他们休息,但杨练执意要等邵元任回来,凤仪又执意要和杨练在一起。李威只好打迭精神,陪他们坐在沙发上,东拉西扯,聊些风趣之事。   与此同时,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与陈其美把酒言欢。陈其美现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长了两岁,便称他为元任弟。邵元任称他其美兄。   "元任弟,"陈其美道:"我也是商贾出身,自认为振兴国家就必须振兴经济,他日革命成功,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我们一起在上海做番经济大事业。"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过是个小商人,实在不敢担当。"   陈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4]先生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人才,我总不能怀疑他的眼光吧。"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关系深浅,假作不知道:"我听说虞先生虽然是浙江人,却喜欢吃辣椒,这是真的吗?"   陈其美讶然道:"我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饭,怎么没看见红通通的辣椒?!"说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书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问问他可是真的。"李平书笑着点点头。邵元任打了个哈哈:"邵某道听途说了。"陈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声说:"元任弟,建设新上海,指日可待了。"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当尽匹夫之职。"   这场酒直喝到深夜,宾主尽兴而归。邵元任没有乘车,改为步行。两个随从不紧不慢的跟着。此时正是秋天,气候微凉,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筹谋计划。再过段时间,上海就会是个新天地,到底谁会是这个新天地的新主人?光复会虽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同盟会虽气候渐成,但毕竟时间尚短,很难看出谁更胜一筹。不过,陈其美倒真是个人物,他一手在青帮拜山堂、结兄弟,一手大肆拉拢江浙财团、结交社会名流。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来我往,大设玄机,不禁暗自冷笑。他岂不知虞洽卿不爱辣椒,不过小试陈其美与他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而陈其美对他做出的"经济事业"的承诺,也真是好大的一个黄金空壳。不过就算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动不已。  虽说时局紧迫,还是再拿捏几分尚好,以免赌错了人物,遗祸无穷。他计宜已定,略感一丝轻松,这才想起凤仪。杨练比约定时间早到,又无电报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变故。本来方先生的之子,无论男女,他都应善自抚养。不过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将来经世治国,成就一方伟业。一个女孩子,无非是供给吃穿用度,若说教育,还真没什么章法。教成雅贞那样,好虽是好,可就如暖棚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霜。学成一些革命女强人?不男不女,还是免了罢。邵元任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比政治还要麻烦,要不为了稳定与南方政府的关系,他真是懒得把凤仪收入邵府。不过此次由杨练亲自护送前来,倒是个好机会。杨练天生异禀、武艺超群,如能借机把他留在身边,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个深交,以备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举目望去,见夜色浓重,唯邵府小楼灯火通明,似无人安睡。   邵元任迈开步伐,一会儿到了家。保镖早就叫开了门,阿金与小卫垂首站在门边,杨练和李威站在厅中。邵元任一见杨练,三步并两步来到身前,紧执其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凤仪在哪儿?"   "这儿!"杨练指了指沙发。邵元任见一个小女孩卧于沙发之上。大约听到了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这女孩又瘦又小,但满脸倔将,双目灵动机警,毫无退让与羞怯之色。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凤仪,"他笑了笑道:"怎么睡在沙发上?"   "快叫邵叔叔。"杨练连忙道。凤仪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邵叔叔好。"   "好,"邵元任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们在等你。"凤仪看了看杨练,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晓得是给小姐住的。"   邵元任环顾客厅:"刘小姐回去了?"   "刘府说小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李威低声解释道:"等好了再来。"   邵元任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凤仪正仰头看他,觉得他表情微变,其余人皆没有查觉。邵元任拉住凤仪:"走,叔叔带你去看看房间。"   二人手拉手朝楼上走。杨练与李威小心地跟在后面,阿金与小卫又跟在这二人之后,另有几个手下,分四角站在客厅之中。合家上下,无有一人声张。凤仪大感诧异,觉得这里的氛围与汪宅完全不同。邵叔叔初次相见,虽不十分亲近,却令她很是安心。她觉得他的手又干燥又有力,不禁想,只要我拉着这只手,就没人敢来伤害我。想到这儿,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邵元任天性肃穆,不喜孩童。虽常资助一些老乡或朋友之子,但他从不与孩子们相见,偶尔有人带着孩子前来道谢,小孩儿见了他,也只是害怕。众人都以为他是谨慎的人,又有尊严,故而如此。谁也不能想到,这个二十岁闯荡上海,三十岁建立企业王国的青年男人,其实对所有柔弱的东西心怀恐惧。此时他见凤仪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不禁感到一种新鲜。"我不仅不厌烦这个孩子,而且非常喜欢,"邵元任吃惊地想:"她就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令人充满信心。"他打开房门,这是间很大的卧室,有高大的衣柜、宽大的书桌,还有一张西式双人床。 喜欢吗?"邵元任问。 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t x t.c o m (读书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小说哦!   凤仪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了。邵元任看了她一眼:"不喜欢我们慢慢改,今晚先睡这儿好吗?"   凤仪点点头。"一个睡怕不怕?"邵元任又问。   "不怕!"凤仪干脆的回答。邵元任笑了,他命阿金帮凤仪安顿,又让李威回去休息,然后拉住杨练道:"我留了块湖南腊肉,一直等你来,今夜我们边吃边聊,一醉方休。"   听有家乡腊肉,还有美酒,杨练拍手叫好。二人坐在小餐厅里,邵元任开了瓶西洋红酒,又开了瓶上好的白酒。厨师赵伯将腊肉切片,加上辣子炒了端上来,各配了几色精致小菜。杨练一面饮酒吃肉,一面把汪静生怎么去世、凤仪如何出逃,如何在茶馆引洪门自救的事情,一一告诉邵元任。听到凤仪大摆茶碗阵时,邵元任大笑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还是个女中豪杰。"   杨练本担心邵元任得知汪静生死讯后,不肯长年收留凤仪,此时见他满面欢喜,便婉言道:"我回广州之后把事情都告诉方先生,凤仪就先拜托您照看了。"   邵元任听其话音,立明心意,将筷子一放,假作不悦道:"杨兄弟怎么说出生分的话来?请杨兄弟代告方先生,如果蒙不弃,我愿收凤仪为义女,一生尽责。如革命成功之日,方先生想接她回去,我也绝不阻拦。"   杨练闻言大喜,忙举杯连敬三次,以表谢意。二人渐谈到上海局势,邵元任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道:"我这些天,团结湖南、广东几大商会,在南市开了一个慈善堂,本来想做点好事情,没想到各种势力都找上门来,若是为国为民,邵某定不推辞,若为其他,唉……"   "邵老板,有人想对你不利?!"杨练大吃一惊,忙放下酒杯问。   "一言难尽啊,"邵元任道:"邵某一介书生,能文不能武,虽然有几个手下,但不过是装装样子。不像方先生,身边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几次想开口求方先生,让你留在上海,帮我一段时间,可我也不能为了我自己,不顾方先生的安危……"   "这……"杨练为难了,若答应,他终不放心方先生,若不答应,邵先生多次资助南方革命,又答应照看凤仪,这是天大的情分。邵元任掠他一眼,知他不肯轻易留下,便道:"我也是酒后失言,杨兄弟不必过虑,邵某不会有事的。"   杨练赶紧道:"邵先生,我在上海有几位朋友,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和帮会也没有什么牵连,如果您愿意,我先介绍他们来帮您,等我回南方之后,再请示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就暂回上海一段时间,您看怎么样?"   "好。"邵元任闻言暗喜,以他对方谦的了解,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他忙作关切地问:"如果你在上海,那方先生的安全怎么办?"   "这倒不打紧,"杨练道:"我此次出行,托了几个广东朋友暗中保护他,相信没什么大问题。"邵元任这才面露喜色,和杨练推杯换盏,痛饮了大半夜。杨练自去睡了,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后,天刚亮,便忍着头痛开始工作了。他先去丝厂处理各种杂事,又去德昌堂查看开业情况,快到中午时,他赶回汪宅,从隐密处取出资助南方的金条,又另封一笔钱,作为对汪静生去世的悼金,托杨练带给方谦。杨练此时虽不舍凤仪,也只能硬下心肠和她辞行了。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凤仪穿着来时的旧衣裳,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讶然问。 "我要赶回广东,"杨练道:"还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诉你爹爹。"   凤仪低下头,没有吱声。杨练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凤仪抬起头,盯住他问:"什么时候?"   杨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想到她小小年纪,不免心内酸楚,强笑道:"很快吧!"   凤仪黯然失色。杨练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资金事关重大,不得久留,叮嘱几句便离了邵府,由李威开车直奔码头。凤仪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来催她吃午饭。她勉强吃了几口,便闷闷地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日子,离别已成为她的功课:外公汪静生、汪宅小院、故乡南京,最后是哥哥杨练。她感到心里屋里都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化成一种痛苦。她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巾里,默默地哭泣起来。   杨练走后,邵元任对凤仪很是关照。当天晚上便请裁缝上门,量做新衣,又厉告阿金等人,要像对他一样对待凤仪,如有造次,不得轻饶。阿金小卫赵伯等一干下人,哪里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万事随她心意。幸而凤仪性格随和,又自小独处惯了,并不麻烦旁人,每日只在邵府里东看西逛,没过多久,便把这幢二屋小楼,加前后花园逛了个遍。最后,她的活动范围停在了书房,这里除了线装书,还有许多翻译来的西洋读物与西洋画片。她没日没夜呆在这里,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书。阿金只需请她用三顿饭即可,有时请她也不出来,只得把饭端进书房里。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增加,几天下来,不管白天黑夜,都静悄悄的。邵元任有些奇怪,担心下人们暗里欺侮凤仪。这天午饭后,他放下所有事务,突然回到邵公馆。   阿金正在午睡,小卫打开门,见是邵元任,吓得愣住了。这位年轻的东家总是早出晚归,晚饭也很少在家吃,更不用说中午了。"凤仪呢?"邵元任问。   小卫张开嘴,不知如何回答,邵元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上了二楼。楼上一片寂静,卧室里也没有人,他又到花园里找一遍。小卫早把阿金叫醒,她慌忙跑出来,战战兢兢地道:"小姐在书房里。"   "你为什么不陪着她,"邵元任道:"她还是个孩子?"   "她不让我陪,"阿金颤声道:"她,她要一个人呆着。"   书房的门是反锁的。邵元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阿金用钥匙打开门。邵元任顿时愣住了,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书的和画片,凤仪蜷在上面,头枕一本《三国演义》,睡得正香呢。   邵元任轻轻走过去,在凤仪身边席地而坐。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狗,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梦乡中。"凤仪!凤仪!"他伸手推了推她。   "邵叔叔。"凤仪睁开眼,见是邵元任,不由一愣,睡眼惺松地坐了起来。   "为什么睡在这儿?"   "我在看书。"   "看得懂吗?"   凤仪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邵元任看着地上的书:"凤仪,你想上学吗?"   "上学?"   "就是和很多小姑娘一起读书。"   凤仪没有吱声,她喜爱这间书房,但是"很多小姑娘",对她大有吸引力。这时,她听见阿金在书房外轻道:"邵先生,刘小姐来了。"   刘小姐?凤仪觉得这个人名既陌生又熟悉,猛然间想起,这是她来邵府第一个晚上,邵元任曾提到过的。他那微变的神情一下子印上她的心头。她大为好奇,站起身跟着着邵元任朝楼下走,二人刚转过楼梯螺旋型拐角,便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女子站在客厅之中。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竹叶绣高领过膝长衫,下着一条深青色长裤,窄窄的裤角之上,是两行墨绿色竹叶绣片。她见二人下楼,轻轻转过身,对着楼梯方向,以示尊敬。凤仪见她乌发中分,自额前美人尖处缓缓分开,轻轻贴在白皙的面颊之上。真是沉静中略带一分娇羞,柔弱中却含两分明艳,不由地傻了:她就和书房里那些仕女图上的小姐们一模一样啊。  "凤仪,这是我的表妹刘雅贞,你喊姑姑就行了。"邵元任说。   "雅贞姑姑。"凤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刘雅贞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恭敬地向后退了半步,朝邵元任深福一礼:"表哥好。"   邵元任面色一沉,眉头一皱:"早就说了,不要再行这些旧礼。"   刘雅贞脸色飞红,微低头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坐。"邵元任说。   刘雅贞这才轻轻退了一步,慢慢地坐下。   "呀!"凤仪忽然发现,刘雅贞的裤角之下,是一双小巧如粽的三寸金莲,不由轻叫了一声。她顿时在心中大为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姑为什么要缠足呢?   刘雅贞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慢慢把脚藏在最里面,头低低地垂着。邵元任越加不耐起来,扫了一眼落地钟:"这是方先生的女儿,你有空多陪陪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是。"刘雅贞小声回答。   "她认识不少字,你可以再教她一些。"邵元任略带挖苦地道:"三从四德就免了,多教些知识。"   气氛更加尴尬,刘雅贞点了点头。   邵元任阴沉地注视着她,似乎因为忍耐才没有发作。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小卫,关上门吧。"刘雅贞柔声道,合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刘雅贞让赵伯准备一些茶点,然后跟着凤仪去书房看她的"宝贝",和她慢慢地聊天。整个下午,两个人喝着可口的奶茶,吃着好吃的糕点。刘雅贞又让阿金找来纸和笔,教她画画。凤仪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品尝过如此温柔的女性关怀。她觉得刘雅贞就像一团温馨的空气,暖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又爱又崇拜。她立即迷恋上刘雅贞的一切,一面不自觉地想学她的模样,一面又觉得她太过柔弱,希望自己可以强壮一些,可以保护她。   也就是这天开始,凤仪迷上了绘画。她在任何能画的地方画:纸张、书本,甚至白色的餐布,花园里的空白水泥地。阿金拿她没有办法,不管她干什么,邵元任永远没有责备,只有赞成。阿金觉得东家成心想把这个小姑娘惯成一个野孩子。刘雅贞只上过几年私塾,学识并不高明,闲来无事,她想教凤仪刺绣,被邵元任阻止了。   "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学的,"他嘲讽地道:"浪费时间。"   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薄。自凤仪来了之后,她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出入邵府。虽然难得见到邵元任,她已心满意足。她满心疼爱凤仪,觉得她既像一个孩子,又像一个良伴。通过她,她和邵元任之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收养了这个小姑娘,而且,默认她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角色。   想起这些她就脸红,她的父母也默许她照顾凤仪。从刘府到邵府,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邵元任的将来。只要元泰发展得再好点,只要邵元任再有点时间,大家都这么想,他一定会和她完婚的。   邵元任为凤仪选择学校,暂时没有合适的。凤仪常思念方谦和杨练,也常怀念汪静生与汪宅故居。但她从不告诉旁人,不过夜深人静之际,躲在被子里哭上一场。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和刘雅贞在一起,人们就感觉她可以保护刘雅贞,而刘雅贞则让人感到脆弱和无耐。除了凤仪,所有人都惧怕邵元任,这让凤仪很不解,她觉得邵叔叔是温和可亲的。大家为什么怕他?还有雅贞姑姑,她隐约觉得,她是喜欢邵叔叔的,邵叔叔也喜欢她,可为什么雅贞姑姑要怕邵叔叔,而邵叔叔一见雅贞姑姑,就满脸不高兴呢?  这些大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还不懂。而且不管天大的烦恼,只要拿起画笔,她就会忘了一切。转眼到了1911年春节,邵元任为凤仪缝制了新衣,除去两套中式棉衣,还有完全按照西洋画片上做的裙装和大衣。凤仪对这套衣服钟爱极了,每次试穿时她就想发笑--实在太像西洋画片里的东西了!   大年三十晚上,除去一干仆人,只有邵元任和凤仪两个坐在餐厅吃饭。邵元任难得在家,此时有了凤仪,二人说说笑笑,听着府外震耳的爆竹,倒也觉几分温馨。吃罢晚饭,二人来到书房,凤仪给他看自己的新伤品:一个身着长衫的美丽小姐。"这是谁?"邵元任明知故问。   "雅贞姑姑。"凤仪快活地说。   邵元任一笑,在书桌边坐下。心道这孩子如此自然大方,不管与谁处,都能令人愉快,小小年纪,已有几分方先生身上那股子自然的魅力。只可惜是个女孩,不能堪当大用。"叔叔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父亲的笔迹,大意是说,眼下时局严酷,清延对革命党的迫害已恨不能食肉饮血,为了保护她,他希望凤仪能认邵元任为义父,并改姓为邵。   "能看懂吗?"邵元任问。   凤仪点点头。   "你怎么想?"   凤仪沉默了一下,自出生以来,父亲给她的印象就是一张张的信纸,她很想念他,却又觉得这个想念十分模糊。现在父亲让她认邵叔叔当义父,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邵元任,他并不高大强壮,但是严肃具体,是个再好不过的爸爸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邵元任毕竟没有结婚生子,也觉有点尴尬,为了缓解气氛,他笑道:"那以后,你要叫我爸爸了?"   凤仪的脸红了,长这么大,她很少有机会喊爸爸,这段时间和邵元任朝夕相处,她对他的熟悉程度已超过了方谦。方谦是名义上的父亲,而邵元任是活生生的,她鼓了鼓勇气,喊:"爸爸。"   邵元任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一时二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居然沉默起来。邵元任暗想,自己过完年,便三十一岁了。古人云三十而立,他也早该娶妻生子。可是生逢乱世,谁可当妻呢?雅贞固然纯洁美好,又对自己一往情深,奈何不通世事,又生性柔弱,若与之成婚,万一自己有什么变故,叫她如何自处。难不成让她带着孩子投亲靠友,像凤仪这般寄人篱下么。何况凤仪能有今日局面,一是因为方先生在南方仍然掌权,另一方面也是和自己投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饶是如此,也令人生怜,更况其他不堪的局面。若真要与雅贞成婚,自己便不可再加冒险,一面谨慎生意,一面远离黑道革命之流,长保清白。可这世道,邵元任冷笑一声,清白之人又如何发迹,再说他天性如此,是绝不能满足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的。   他看着凤仪在画纸上忙活,不由环顾起四周,这座府第虽然华丽,也不过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自凤仪来后,这儿开始像家了。有时看见雅贞和她坐在一处,就像一幅完美的家庭图画,但是这图画注定不是他的,他是真心想要,也是真的要不起。想到这儿,他轻咳两下:"初四晚上,我要办个西式宴会,庆祝收了个义女。凤仪,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嗯。"凤仪高兴地点点头。邵叔叔真的变成了爸爸,这儿就是她光明正大的家了!"邵叔叔。"她一张嘴就笑了,邵元任也笑了起来。  "爸爸,"她问:"雅贞姑姑那天会来吗?"   "不知道。"邵元任皱了皱眉。   "我要把这幅画送给她呢,她说了,过年要来看我的。"   "是吗?"邵元任问。   "是的。"凤仪说。   邵府的西洋茶花会,定于初四晚上九点。既是西式晚会,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无人携妻女出席,晚饭后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宾来到了邵府,很快就把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塞得满满登登。阿金见来了这么些男人,羞得躲在凤仪房间,磨磨蹭蹭帮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楼。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带着几个伶俐的工人,在厅中架起圆桌,铺上西洋桌布,摆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槟红酒。又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装,在厅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布菜,一切井井有条。凤仪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楼去看看,到底都来了什么人,为什么这么热闹。   她正不耐烦,邵元任推开了门,见凤仪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却梳着一个中式长辫,既漂亮,又有几分滑稽的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凤仪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楼递口,还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掌声便响了起来。   凤仪不禁有几分羞怕,原来这么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认识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楼下走,新皮鞋又紧又滑,她很是担心,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就太丢人啦。幸好,她稳稳地下了楼,跟着邵元任来到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绍,有光复会的李燮和伯伯,有商会的李平书伯伯,有同盟会的陈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边人把一个红包递给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点点头,她就拿着了。李平书弯下腰,笑呵呵地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陈其美则从脖上解下一块玉,戴在她的身上,又从口袋里拿起一叠纸牌,让凤仪抽出一张,然后将牌插回去,随手洗了洗,再打开时,每张牌都变成了白纸,什么字符都没了。凤仪又惊又喜,不由请他再变一次,陈其美哈哈一笑,又变了两次,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书等人都围上前,看他大变戏法。李燮和[8]不屑这种江湖把戏,目不斜视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借机退到一个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与陈其美。眼下上海最强势的两派革命力量的领导人,显示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李燮和气质超然,举止严肃,但随行的人员却在旁随意走动,吃东西聊天;陈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经心,但同盟会的人却在四周暗自戒备,无有半点松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称赞,这个陈其美果真是统帅之材。突然,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童谣纷纷传唱:清受天命,十传而亡。清廷自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绪、宣统,刚好是十传。我看这宣统二字,暗合三数,而统字又类绝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触及发,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这样高谈革命之论,又直指清朝灭亡,大厅众人纷纷变色,刹时一片安静。邵元任举目望去,早识得他是光复会中的一员骨干,叫陈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陈慎初抑扬顿挫地道:"光复会向有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领导有方,定能为上海谋图一个新未来。依我看,将来上海的领军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听见这话,光复会员们和几位商界人士纷纷鼓起掌来。李燮和微笑摇头,既有自得又表自谦之意。而同盟会和其他人员,却颇为不忿。邵元任见陈慎初出言不谨,两派人员必有争端,便退到更远处,一心要察李燮和与陈其美如何处事。陈慎初还欲再放高言,只见"呸!"地一声,一个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浓痰,险些溅到陈慎初的脸上。陈慎初本能地一让,大怒道:"你做什么?"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样便要开骂,只听陈其美轻咳一声,向李燮和笑道:"我这位兄弟不太懂规矩,请您和光复会的同志不要介意。" 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听陈其美说了这话,忙向陈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赔罪。陈慎初满脸通红,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头不作声。陈其美哈哈一笑:"陈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陈慎初双目喷火:"什么手下人,不过是个青帮混混,也敢到这么放肆!"   "慎初,"李燮和轻轻饮了口茶:"既然陈先生陪了礼,你就给他一个面子,算了。"   "不行!"陈慎初不依不饶,其他几位光复会会员也纷纷大加斥责。陈其美面无表情地坐着,同盟会其余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陈其美。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眼见光复会如一盘散沙,虽有激愤却无章法,而同盟会却调制有度,一将之下,万兵不乱,邵元任不由暗自摇头。他正思量如何解开这个局面,忽然,靠近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小路。邵元任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刘雅贞站在小路的尽头。她身披墨绿色"一口钟[9]",高领长袍,直垂及地。乌发轻盘,斜插一朵镶金翡翠珠花,与绿袍相互应衬。她乍见到一屋子男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化了妆,她双颊飞红,在大厅水晶灯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艳动人。   邵元任见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贞,顿时大怒,但分明是刘雅贞突然闯入,他又不能怪众人无状,不禁深怨刘雅贞来的不是时候。他大踏步走过去,位过她的手,用力轻轻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刘雅贞只觉无地自容,这么多男人围观,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怀疑自己沉陷一场甜蜜的恶梦,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书面前停住了。李平书是少数几个见过刘雅贞,知道一点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刘雅贞正式招呼:"原来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 刘雅贞轻轻福了福,算是回礼。商界不少人听说过邵老板和表妹的"故事",见李平书这么称呼,他们忙收回了目光。陈其美立时恶狠狠地扫视着帮会成员,逼着他们纷纷低下头……全场上下,只剩陈慎初一个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雅贞。 李燮和轻咳一声,道:"慎初,你过来。"陈慎初站着不动,一个光复会成员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后,但目光始终不离刘雅贞。"雅贞姑姑,"凤仪不知哪里蹦了出来,快乐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顿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刘雅贞离开男人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凤仪,带雅贞姑姑上楼去吧。"   "好!"凤仪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画送给雅贞呢。刘雅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楼,怎耐她是小脚,只能一步三摇地跟在凤仪后面。众人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古典小姐的风姿,只有陈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顾忌地盯住刘雅贞。邵元任阴冷地扫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流露出不满,悄声和李威说起来话来。凤仪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满心欢喜地和刘雅贞在书房里看画玩耍。就这样,她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新年后不久,邵元任终于为凤仪选定了一所小学。这所小学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处静安寺大道附近,环境优雅,街道整洁,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开汽车[10]把邵元任送到元泰丝厂,接着开车把凤仪送到学校,凤仪喜欢看车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还有元泰丝厂门前,坐着独轮车上班的女工们,都让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热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见外国侨民们坐着敞蓬马车来来回回,透过马路边的缕空围墙,还可以看见大班别墅里的花园和网球场。她每天在这样两个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厌倦,甚至,她喜欢在路上的时光,要远远超过在校园的时间。   学校只有两个班,教授英文、数学和基督教教义,凤仪的英文没有基础,上海话也讲的不好,这让她常常受到同学的耻笑。加长自小生长在南京,受的是纯中国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她在心理与行为习惯上,难免和上海家庭长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渐渐地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李威来接她之前,她就一个人坐在校园旁边的教堂里,呆呆地发愣。   慢慢的,教堂里一个美国神父注意到她。这个中国女孩经常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似乎满怀心事。在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愿意享受孤独呢?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坐下,操着异域风味的中国话问:"你在等人吗?"   凤仪看着他灰蓝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在想什么?"   凤仪摇了摇头。   "那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玻璃。"   "玻璃?"神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教堂墙上高高的玻璃窗:"玻璃有什么吗?"   "为什么这里的玻璃是彩色的,中间还有那么多格子?"   神父微笑了,怎么和她解释呢?他想了想:"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没有关系,比如一块玻璃,我们不小心把它打碎了,还可以把它粘起来,它还是一块玻璃,而且多了更多的颜色。"   凤仪若有所思:"这些玻璃是多了更多的颜色,可是,也多了很多裂缝呀!"   "如果只看到裂缝,我们就会不高兴,如果我们能想到,它又是玻璃了,又多了很多颜色,我们就会很高兴,"神父有些惊奇,这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凤仪。"   "我叫威廉,"神父伸出手,凤仪知道这是西洋的礼节,忙伸出手,开心地和他握了握。"你平常喜欢干什么?"神父又问。   "画画。"   "画画?!"神父喜道:"你喜欢画什么?"   "什么都画!"   "你有老师吗?"   "嗯,我姑姑,"凤仪想到刘雅贞现在除了夸她画的好,已经很少再教她了,只得补充道:"她原来教我的,现在不太教了。"   "为什么?"   "嗯,她,她不是画画的老师。"   神父笑了:"在我的国家,如果学画要先学素描,再用油料在布上作画,和这里是不同的。"   "素描!油料!"凤仪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画片呢!"   神父见她忽然间就神采飞扬起来,觉得十分有趣:"你喜欢?!"   "喜欢!"凤仪脱口而出:"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神父高兴地道:"这样,以后你放学没事就到教堂来找我,我在上面有个小画室,还有两三个学生,你们可以在一起画。"   凤仪意外拜师,猛然想起这是一件大事,外公说天地君亲师,她就这样拜了一个外国人当老师,爸爸会不会不高兴。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恭敬地给神父鞠了一躬:"神父,我回家问一问我的爸爸,如果他同意,我就正式拜您为师,好不好?"   神父一怔,不过他在上海久了,多少理解一些东方人的思维,便点了点头。凤仪见他没有生气,便大为轻松,细细地打听什么叫素描,什么又是油料?神父也一一给她讲解,二人正聊着,李威到了。凤仪请他再多等一会儿,平常李威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十分敬宠,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略带粗暴地回绝了。凤仪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闷闷不乐地和神父告了别,走出了教堂。   因为李威与杨练年纪相当,又天天接送凤仪上学,渐渐的,她把一部分对哥哥的信任和情感挪到了李威身上。今天李威意外的斥责,令凤仪十分难过,她缩在车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讲。李威从倒车镜中瞥见满面委屈,不禁心中一软,无可奈何地道:"凤仪,叔叔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非常非常重要,你不要生我的气。"   凤仪听他软言相告,点点头,不一会儿,心情便好转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起教堂玻璃、西洋油画等事物。李威见她毫无心机,一派天真烂漫,不由长叹一声。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要去执行一个可怕的任务,可能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但是这些话在他的嘴里只打了个滚,便咽了回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诫自己,虽然她流露的真感情挺让人感动,但她毕竟是邵元任的女儿,是不可信的!   "叔叔,神父说要教我学西洋画,"凤仪问:"你说爸爸会同意吗?"   "会。"   "那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学画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强笑了笑:"好,我等你。"   两个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经在家了。凤仪又惊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归家,偶尔早点,也都是晚饭左右,从来没有这么早过。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邵元任学画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进书房,吩咐众人不可打扰。凤仪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几遍,李威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留下吃饭,而是回家了。   凤仪缠住邵元任,再不给他一点空档,她一口气把什么教堂、玻璃、神父、油画之类全倒了出来。邵元任见她神采飞扬,眉眼里全是快乐,不禁想,她要永远不长大有多好,她就会永远快乐。可她这个样子,我要怎么教她呢?是告诉她世界总有另外的一面,还是更好地保护她,让她保持天真与热情。他望着她的笑脸,不觉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算了,他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只要将来嫁个好夫婿便成了,无需了解人世沧桑。   "爸爸,你有没有听嘛,"凤仪嘟起了嘴:"怎么今天你们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头一皱:"李威叔叔怎么了?"   "他没精打彩的,下午我说让他多等会儿,他还不高兴,说有要紧的事情办。"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让别人来接你。"   "他去哪儿?"   "外地。"   "很远吗?"   "有点,"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师吗,明天我亲自来接你,见见你的师父,再给你买些学习用具,好不好?"   "这么说你同意了!"凤仪不由欢呼一声,又赶紧道谢:"谢谢爸爸。"。邵元任又细问了神父如何说的,如何提出让她学画等关节,觉得并无大碍,便让阿金服侍她休息。等凤仪上了楼,他回到书房,命小卫送来一壶开水,独自坐在茶桌旁,一边慢慢地冲泡,一边在心中筹划计较。   他团结广东、湖南两大同乡会,兴办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组建了救火队。救火队员由两百个精干的年轻人组成,他们大部分来自湖南和广东,也有部分来自上海和江苏。他们主要工作是负责南市地区的消防工作,给城外或城内的灾民发放粮食,收殓客死上海又无人埋葬的尸体,并埋入义冢。邵元任从杨练介绍的武师中,精挑了几员良将,由他们管理救火队,经过两个月的考察,又从救火队选出一批强干可靠的队员,学习枪击和武术。   只要假以时日,这支部队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势力和筹码。不管是同盟会,还是光复会,想要得到上海,总得争取一下他的势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救火队通过南方关系联络到一批军火,但如何把这批军火从广东运抵上海,再运进德昌堂,就成了一件头痛的事情。   此时的上海,军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说各路黑帮盯死了他,就连各种名义成立的组织、商会,都大起觊觎之心。他连日以来,一面大张旗鼓地整队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说李威要带人去广东运"货"。另一方面,他请杨练在广州暗度陈仓,将真正的军火装在运家具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后,在假军火的包装之上再铺一层枪支弹药,以掩人耳目。待李威从广东浩浩荡荡的出发之后,杨练再带人另择水路,悄悄地北上。   这招明修栈道之计,虽可保军火大半安全,却难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头,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肯定愿去,但未必不会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为李威买了套房,又将李威母亲从苏州乡下接来,另请了个小丫鬟,在那里日夜照顾老人,又许诺他未来种种好处。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仅能为自己博个将来,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会给母亲养老送终。他若不去,他和老娘恐怕就要在黄浦江里喂鱼了。   邵元任从滚烫的茶壶中倒出一杯茶,先将茶水注入闻香杯,略略一闻,便将小茶碗扣在闻香杯之上,双手轻轻一翻,便将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轻轻一吸,便将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铃铃,旁边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有接,电话断了,须臾又响,反复三遍。邵元任轻轻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气。这是码头暗探发来的信号,李威已经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发后的第二天,上海举行了万人剪辫大会,当场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征皇权的长辫。革命呼声日益高涨,除了徜徉在书斋与画室里的凤仪,人人都感到,一场无法抵挡的风暴正在扑面而来。   第三章   刘雅贞陪着凤仪坐在沙发上,多年前,她就听邵元任提过方谦。在她眼中心高气傲的表哥,为何对这个男人钦佩有加?她对凤仪的父亲充满了好奇,凤仪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对父亲的好奇不亚于刘雅贞,他们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烦,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邵元任告诉他,父亲方谦和哥哥杨练要来上海的时候,她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她的高兴完全是冲着哥哥的,她似乎从未盼望过父亲的到来。   这时,阿金打开了大门,凤仪第一眼便瞧见了杨练,他穿着合体的西服,又帅又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凤仪一阵失望,父亲的身高不如想象中的高大,模样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凤仪,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结结巴巴叫了一声。   方谦笑了,他蹲下来,打量自己的女儿。上次见她还是个幼童,现在俨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气色十分健康,看来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只有两道眉毛,清秀中略带英挺,是自己的翻版。方谦既激动又喜悦,又有一些惭愧,并且敏感地察觉到,凤仪有些不自然,毕竟是难得谋面的父亲,他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背后拍了两下。   父女俩不出半个时辰就混熟了。凤仪带方谦参观自己的"阵地",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到处是她的衣服鞋子、画纸画笔,还有她喜欢的各色小玩意。方谦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宠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几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对女儿有帮助呢?他坐下来,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即使面临再危险再宏大的场景,他也没有混乱过,现在,他却有些晕眩。才是五月,他觉得热得难过,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凤仪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方谦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珠在滴溜溜乱转,忍不住问。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方谦摘下了眼镜:"怎么样?"   她像一个美术老师那样仔细端详着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看!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被女儿这样夸赞,方谦觉得有些脸红,赶紧戴上了眼镜,支开话题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后来要学其他的东西,就渐渐不画了。"   "哦?!"凤仪来了精神:"那你画的好吗?"   方谦笑了笑:"还算行吧。"   "怎么样可以把画画好?"   方谦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在开头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写下:循序渐进。   凤仪看了看,笑了:"那,写好文章呢?"   方谦在循序渐进的下一行写下:言简意赅。   "那,我想同学们都喜欢我呢?"   "她们不喜欢你吗?"   凤仪嘟了嘟嘴。方谦写下:"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吗?"   方谦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喜欢你呢?"   凤仪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谦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字。凤仪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四字真言,忽然明白这是父亲在教导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难,遇到危险呢?"   方谦心中一惊,看来岳父的那场风波,给了女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笔都有些沉重,写下了:"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八个字。   "爹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凤仪问。   方谦想了想:"人的经验多了就会有办法,这是靠时间和经历累积出来的。"   "雅贞姑姑总是心情不好,你有办法吗?"   "雅贞,"方谦想起刚才那个古典婉约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女儿,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他望着凤仪,将来她大了,也难免会遇到感情问题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写下了"顺其自然"。凤仪指着这四个字:"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   凤仪困惑地看着他。时间长了雅贞姑姑的心情就会好吗?她不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再发问。方谦无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女儿,可是面对女儿的提问,他又觉得自己无法教导女儿,怎么才能把道理对孩子说清呢。自己长年不在她身边,元任又一味地宠爱她……方谦感到一阵心痛。凤仪见他默默不语,便把那张纸拿过来,假模假式地端详了一眼,便跑下楼去了。  方谦不知她要干嘛,一时也没有喊她,独自坐在书房。现在全国革命呼声如此之高,也许成功离得不远了,如果国家能够安定下来,他就把凤仪接回自己身边,慢慢教育她。到那时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太漫长了,十二岁,明年革命能成功吗?他觉得心绪纷乱,到时自己又在哪里落脚呢?南京已经没有家了,上海还是广州?这时,凤仪咚咚地跑了回来,刚才他随意写的那张纸已经装进一个画框里,她得意地举到方谦面前:"爹爹你看!"   方谦又意外又惊喜:"这是……"凤仪也不理会他,将画框拿在床头比划:"爹爹你看看,我挂在这儿好不好。"   方谦忽然有些安心,女儿的这个举动显现出她天性中的热情和理解力。他感动地看着女儿的身影,从背后看,她已经显露出少女的身形,很快就会长大了。   这天,凤仪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门,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西式背带裙,额前依然是浓密的一字流海。上海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夏天就快来了。她走向汽车,忽然觉得司机有些不对,他背对着她,正在擦车窗玻璃。她激动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李威叔叔!"   李威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凤仪脸上洋溢的亲情还是打动了他。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凤仪飞快地爬进车厢,叽叽喳喳地问:"叔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出了一趟长差。"   凤仪咯咯笑了:"有多长?"   李威想了想:"像黄浦江那么长。"   李威回来后,邵元任既没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没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旧让他他每天接送凤仪上学,晚上在汪宅吃过晚饭后回家。大量的时间他都在陪伴母亲。也许轻松的工作有助于疗养,他的气色逐渐好转,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没有变化。他把从胸口取出的子弹装进一个锦囊,像幸运符那样日夜带在身边。说起来也真福大命大,那颗子弹离心脏的距离只有半寸,他差点送了命。   全国的时局在此时陷入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废约为宗旨"的运动[1],已成为一场大变革的导火索。各省各地的革命力量,都从观望变成了一种准备。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须在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了。   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为应酬繁忙,邵元任难得回家吃饭,每天都是李威或刘雅贞陪着凤仪。邵元任回到家,凤仪已经睡了,他和李威来到小书房,二人落座后,他亲自给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种兄长地语气说:"我让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邵元任不禁有些诧异:"什么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陈慎初向刘家提亲了。"   邵元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李威继续道:"今天刘家派人来,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刘雅贞的表情像洪水一般冲入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乱,连忙稳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这件事。"   李威双腿一颤,如果不是谈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关了。他竭力平静,等着邵元任开口。   "你回来后我没有安排,一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伯母。二是考虑怎么安排比较合适,你是个人才,"邵元任微笑着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李威心头一跳,赶紧摇摇头。邵元任道:"青帮蔡洪生老爷子想开一家茶馆,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李威大为失望,难道自己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是一家茶馆吗?何况自己没有资金,最多当个名义上的经理,拿一点干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这是茶馆的初步构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开图,立即被吸引了,趴在桌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座茶馆高三层,大约有上千平方。第一层是茶座,中间标有正文形戏台;第二层是弹子房,至少有上百张弹子桌;第三层是餐厅,除了一排排方桌标志,还标着几排床位。李威知道,这是给客人提供鸦片的烟塌。他指着二层问:"这,这全是弹子桌?"   邵元任点点头,李感惊奇万分!上海虽然茶楼众多,但如此大的规模,又用整整一层引进西洋游戏,几乎闻所未闻……李威激动地问:"您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八仙桥。"   八仙桥是法租界的闹市区,也是各路黑帮云集之地。李威听得是这个地点,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这可是自己大大露脸的机会啊。   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资两万大洋,其中蔡老爷子占三成,你占一成。本来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儿毕竟是个慈善机构,元泰也不过是个丝厂。我思来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开辟一番新事业。我知道你来上海不久就加入了青帮,现在,有蔡老爷子和我,再加上这家茶馆,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钱,你就能在青帮有所作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希望你在上海出人头地。何况你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能扶肋一个孝子,也是我的荣幸。"   李威先是大喜,继而大惊!看来邵元任要扶持自己、借助自己在黑道上发展势力是真,但他日若有反目,会毫不留情的铲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插不进手了,而且只要母亲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随意背叛邵元任。李威连忙迭声道:"谢谢老板,老板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两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闲谈,只详细地筹划茶馆如何经营,如何发展,直谈到天色微明,二人俱是欣喜兴奋,毫无困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记着陈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发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浓茶,端进了卧室。现在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除了这个雅贞。他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陈慎初在这个时候提出求婚,实在令他惊讶,就算光复会不想争取他的势力,也不至于从朋友变成敌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这不可能是光复会的计谋,而是这个姓陈的小子因为表妹昏了头,他已经不管什么局势什么组织了,只想抱得美人归。邵元任大为不耻,真是个轻浮率性、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怎么配得上表妹?以刘雅贞的容貌、品德,应该配一个性格温和,学识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问江湖之事,尽享家庭和生活的乐趣。若给了这般无能之辈,不管家中有多少钱粮,将来还是会误雅贞一生。想到这儿,邵元任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门亲事成功,怎么办呢?他思忖良久,这事就是回绝,也不能做在表面上,这一反对,得罪的不仅是陈慎初,而是光复会。光复会会认为他不想和他们太过亲近,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莫说他现在还未决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选了同盟会,也不想和光复会翻脸成仇。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对,邵元任踌躇很久,也未能计划出个真章,正烦恼间,门轻轻响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钟,刚刚七点,不悦地道:"小卫,我让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没有回答。邵元任闭上眼睛,刚欲思索,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怒道:"小卫,你还在敲什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邵元任大为惊讶,连忙起身,略理了理衣装,便打开门。刘雅贞满面羞红的站在门外,衣衫整齐,微尘不染。   邵元任沉下脸:"这么早,有事吗?"   雅贞听他语气森严,吓得向后轻退一步,但她毕竟不死心,又事关终身幸福,咬了咬牙又站住了。邵元任知她这样,已是尽了最大的勇气,不禁心中一软:"进来再说吧。"   刘雅贞慢慢走进去,站在窗边,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照进几缕,将她的头发打出一层光亮。邵元任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她,而且离得如此之近。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意,她为什么要这么美,又为什么要这么柔弱,她牵得他心隐隐地痛,却又痛得他痛下决心,一辈子不和她靠得太近。   "陈家提亲了。"雅贞轻声道。   邵元任觉得嗓子一哽,差点伸出手,将雅贞揽入怀中。他连忙警醒自己:邵元任啊邵元任,枉你一世英雄,如此时不能硬下心肠,只怕日后要祸遗表妹终身。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放慢语速柔声道:"现在上海风起云涌,时局很难把握啊。"   刘雅贞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邵元任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支持南方的革命,所谓国事未定,何以为家,现在,眼看到了这紧要关头,眼看着上海要光复在即,可你却……"说到这儿,他真觉得有万般无奈,千般痛楚,不由长叹一声,真的说不说话了。   刘雅贞见他双眼深凹,似乎一夜未眠,又如此痛苦之态,她一下子明白啦,原来邵元任是喜欢她的,是想娶她的,不过是想等国事定了之后。那么,他显然是不想让陈家提亲的,不想让自己出嫁的!刘雅贞自通人事之后,一颗心便拴在了邵元任身上,可怜她单纯之极,哪里想到邵元任百种心思,一时之间,她自认经年痴恋有了结果,她痴爱之人,原也痴爱着她,不由大为喜悦。一双眼睛笑中含泪,双颊通红,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邵元任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为不忍,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只听她响亮快乐地道:"我明白啦!"   邵元任从未听过她这般语调,不禁一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尤道:"也许时间很短,也许很长……"   "我明白啦,"刘雅贞欢快地道:"你莫再说啦!"她想着他为了自己担心受累,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内疚,福了一福,又想着他不喜欢这些旧礼,忙忙地又站直了,道:"我不会答应陈家的,你好好歇息吧。"   说到这儿,她似乎认为二人心意已通,也不等邵元任发话,便径直走了出去,又返身轻轻关上门。等邵元任回头望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邵元任觉得似梦似幻,也不知她是真的来过了,还是自己的想象。他慢慢走到床边,双腿一软,瘫倒在被褥上。一个未有过的念头闪了出来: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骇然震动,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有他这几句话,雅贞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刘家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又一直希望把她嫁给自己,只要她竭力反对,亲事就会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1911年六月,四川爆发了"保路事件"。十月,湖北武昌的新军士兵占领了武昌城,成立了湖北军政府。辛亥革命爆发了。大清国的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等省相继独立,闲居洹上的袁世凯被委以重任,统领北洋军南下镇压,武汉战事吃紧,武汉党人急电全国:亟望各处响应。   一时之间,上海街头到处贴满了革命标语,报纸上,里弄里,无人不在谈论这场变革。各方力量被天时地利扭在一处:同盟会陈其美掌控的敢死队约三千人,李燮和麾下除光复会还有策反的驻沪湘籍防军,上海自治公所董事兼江南制造局提调李平书带领的商团武装约两千人,同济大学学生敢死队约五百余人。上海已是一触及发,还人们一个新天地。   这一年的11月3日,因闸北清军巡逻队哨官、闸北起义军指挥陈汉钦在秘密活动时被发觉,闸北起义被迫提前。同盟会、光复会、商团武装等各股力量立即前往闸北支援,不到一个上午,闸北便顺利光复,紧接着,各路人马齐聚九亩地,准备光复上海老城厢。   陈其美率先登上高台,朗读了上海军政府的独立宣言。敢死队员们扯下清朝的龙旗,升起了白色的革命旗帜,很快,上海县衙[]被拿下,众人一把火烧了道署衙门,天刚擦黑,吴淞口守军便改弦易帜,仅一天时间,整个上海,只剩下江南制造局还在拼死顽抗。   江南制造局存有大批军火,它三面环江,只有一条长巷可以进入,坐阵指挥长官张楚宝,是李鸿章的外甥,颇有几分才干,如此地利与人和,令起义军几次冲锋,都被密集的炮火顶了回去。长巷之中尸横累累,进攻被迫停止,城外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清廷正从南京等地急调军队,前来救援。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在巷外苦苦等待。孰料陈其美乘众人不备,独自举起一展白旗,走入了巷中。李平书等人大惊失色,忙喝问同盟会会员,方知陈其美欲单身涉及,劝降张楚宝。李平书搓手顿足,道:"那张楚宝心高气傲,又是李中堂的家人,怎么会听一个乱党之言。陈先生此去,只怕是危险了!"   商会会员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光复会众人素来不喜陈其美,也无人理会,只有李平书和几个同盟会头领,暗自着恼。如今陈其美身限制造局,众人也不好轻举妄动,但若迟迟不动,又恐援军一到,起义全盘皆输。光复会会员开始苦劝李燮和进攻,同盟会会员则怒目而视,商会与学生会员们也不敢多言,眼看得局势越来越糟,这时,一直在巷外观察地形的杨练,走到李平书身边,悄声说了几句。李平书眼睛一亮,问:"你有把握?"   杨练点了点头。李平书等人忙低声商议,因为杨练甚少在上海露面,李燮和等人并不认得他,只道他是邵元任的救火队队员,唯有李平书知道几分底细,对他的提议不敢轻视。众人一面觉得太过冒险,一方面又觉得或可一试,正商议间,上海一批倒戈的军警突然赶到,要助起义军一臂之力。这毕竟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起义军民为之一振,加上时间紧迫,众人当即决定依计而行。   刹时喊杀声四起,李燮和高举火把,冲在最前面,各种敢死队员紧随其后,朝巷内强攻。杨练一人轻衣短打,溜到墙脚下。他猛地一提气,如壁虎紧紧贴住墙壁,游上了墙头,接着缩身扭动,如蛇一般游到了制造局那头。制造局的清兵正在与敢死队力战,哪里想到墙头之上会有人攻入。杨练轻轻一纵,跃入了制造局内。  "谁?!"一个清军喝道。   杨练一个扫腿将他翻倒在地,手起小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他走到无人处,解下捆在背上的炸药,将导火索连成长长的一根,点燃火索,飞身趴在远处。只听轰地一声,制造局火光冲天。杨练跳起直奔大堂,杀了个清军,夺了一枝枪,又向外杀来。张楚宝见后方突然大乱,误以为起义军从水路攻进了制造局,慌不择路,自己开船从水路逃了。清军顿时溃不成军,众人一轰而入,占了制造局。   李平书忙着领同盟会与商会的人寻找陈其美,众人在一间小屋内找到了他,他浑身上下捆成如棕子一般,拴在一张铁床边,半长不短的头发另用一根铁钉钉在墙上。众人忙把他解开,他浑身酸麻,半晌才能活动。值此制造局一役结束,上海才实在了所有地方的光复。第二天一早,全上海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一特大新闻:上海光复了!   光复了!人们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活。商会与学生敢死队纷纷解散,死的高金抚恤,活着的各回商号或学校。唯有同盟会会员全部原地待命。事情的发展果不出邵元任所料,虽然光复会和各上海商团,都推举李燮和做沪军大都督,但因浙江财团的财力支持,加上青帮的武力介入,陈其美果然当选了上海第一任沪军大都督。11月7日,上海军政府正式宣布成立。   从这一天起,邵元任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一面忙于交际,另一方面,主要为着躲开刘雅贞。他巧施缓兵之计,令陈慎初求婚未果,可如何再向雅贞解释"国事未定,何以为家"呢。邵元任知道以雅贞的性格,自己若继续欺哄,她还会相信他,还会等他,但再过两个月,雅贞就年满二十周岁了。这个年龄再不出嫁,就要惹人笑话了。他得让她死心,而且还得让她风光大嫁。   他想躲开她一些日子,让她冷静冷静,接着,又找来上海几位能言善道的媒婆,为雅贞筹措婚事。这几个媒婆见邵元任出手大方,无不全力相助,没几天的功夫,就张罗了几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考中过秀才的,还有留过洋的,还有家财万贯的,各个都是好人选。   邵元任心怀内疚,托人详细打听这几家公子的人品学识,家中长辈的脾气性格,就像嫁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选来选去,选中了两户人家,都是知书达礼,家产丰厚,父母温和厚道,容貌清秀的好公子。邵元任将这两人的资料用小楷亲手抄写了,入在一本小册中,想想觉得不妥,又细细写了这两户人家如何之好,成家之后如何能和美生活;再想又觉得不够,又写了自己如何会为雅贞筹办嫁妆,添置多少四季衣裳、珠宝首饰、田产股份等。他思来想去,几经腾写,方写成一个成稿的小册,只待有机会去刘府,拜见雅见父母时,好好的呈上。   杨练虽为上海光复立下汗马功劳,却不为人所知。人们更津津乐道于大都督陈其美孤身犯险的英雄事迹。杨练亦不愿露面,假称自己要回南方,躲进了邵府。他本意想陪陪凤仪,等邵元任筹措给南方政府的资金到时,即押回广州。可没有想到,他在邵府呆了几日便呆不下去了。刘雅贞每天都在府中守候邵元任,杨练虽不懂男女之爱,但他一看见雅贞日渐清瘦的模样,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出去走走,但凤仪因为雅贞心情不好,也不肯出门,日日陪伴雅贞。杨练无法,只得找几个江湖朋友打发时间。这一晃便到了十一月底,雅贞突然回了刘府,接连几日没有再来。杨练得到消息,便去看望凤仪。  凤仪未通人事,虽然担心雅贞,但见到杨练又高兴起来。二人在府中无事,杨练就带她出门游玩,因为邵元任工作繁忙,刘雅贞又是三寸金莲,所以除了上学必经之路,她几乎没玩过上海什么地方。   杨练日夜带着她在外玩耍。凤仪最喜欢租界的晚上,那儿灯光要比南市明亮太多,一些华丽多样的大楼矗立在街边,充满异国情调,一次两人停在汇中饭店的门口,凤仪指着饭店顶端道:"哥哥,这房顶上还有两个小房子。"把杨练逗得哈哈大笑。而说到白天,凤仪就最爱城隍庙了。这儿不仅热闹,而且有很多小吃,怎么吃都吃不够。   这天礼拜日,她又吵着要去城隍庙,杨练便带她出了门。两人到了庙前,照例摸石狮,逛宝殿,玩得开心不已。不一会儿到了中午,凤仪来到池塘边的小吃摊前,把喜欢的各色小吃吃了遍,正吃到油面筋百叶汤的时候,听见小伙计惊炸炸地尖叫起来:"小鬼头吃白食还想跑?!"   凤仪循声望去,见伙计抓着一个穿洋装的少年,正大声地叫骂着。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手里拿着本书,他把浑身上下每个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半文钱,伙计更得理了:"小小年纪就是赖皮精,看你穿得像个小少爷,原来是个小瘪三。"   "我出门的时候正在看书,"少年操着北方话解释道:"所以忘记了。"   "忘了?我看你是没钱吧!"   "你等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就送给你。"   "回家?你当我是寿头啊?"伙计听了这话,作势便要打人。凤仪心中不平,扯了扯杨练,杨练抄起一根竹筷,嗖得弹了出去。伙计觉得手背一阵巨痛,忙四下回顾,也不知什么人打他,喝骂道:"哪个赤佬多管闲事?!"   凤仪乘乱走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少年眼睛一亮,笑了接了过去。等伙计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把钱付给了老板。老板知有人暗中相助,忙把伙计叫回来,莫惹事非。少年朝凤仪一笑,转身慢慢地走了。凤仪自觉做了件大好事,胃口大增,居然把百页汤吃了个干净。杨练见她吃了甚多东西,怕一时积食不消化,便带她到湖心亭中的茶馆喝茶。这是上海老字号的茶馆,窗外是池塘,窗内是茶座,十分雅致。二人落座不久,便听一个茶客正向人介绍一个黄不绿的碗,凤仪好奇心重,走上前一看,见那碗质地奇特,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不禁站在一旁旁听。那茶客洋洋得意地道:"我这个琉璃碗可是古货,你们都看看清爽。"   "清不清爽可说不准,"有人插话道:"这东西可失传了好多年。"   "你懂什么,我这个是唐代的货,失传?那是明朝以后的事情。"   凤仪忍不住问:"阿伯,这是什么?"   "琉璃[16]。"茶客说。   "琉璃是什么?"凤仪又问。   "就是琉璃!"茶客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莫打坏了我的东西。"   凤仪嘟起嘴,正欲转向身,忽听一个人道:"琉璃就是玻璃,有什么稀奇的。"她抬头一看,睁大了眼睛,原来是那个没钱付账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玻璃?!"那茶客哼道:"玻璃是什么东西?"   "玻璃就是二氧化硅。"   "二氧,二氧什么?"茶客们轰得笑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化学,"少年正色道:"也是西洋科学。"   茶客们见他一身洋装,虽然年轻幼小,但谈吐不凡,倒也不好为难他,便自己聊了起来。少年一拉凤仪,二人走到旁边的空桌处,凤仪迫不及待地问:"化学到底是什么?" 少年笑了:"化学是一门西学,二氧化硅是玻璃的化学名称。"凤仪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书名写着《代数学》。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一门西学。"少年道。   凤仪见这位年纪稍长的少年如此有学问,不由又敬又愧,觉得自己枉上了学堂。她终究是少儿心性,想了想道:"我也懂一门西学,叫油画。"   "哦,你会画油画,可真了不起。"少年衷心赞道。凤仪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少年见她的表情煞是可爱,不禁问:"你叫什么?"   "凤仪。"凤仪道:"你叫什么?"   "我,"少年刚欲回答,心中念头一转,道:"我就叫玻璃啊。"   "玻璃?"凤仪一本正经地道:"你爹爹是学西学的吗?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凤仪又惦记起琉璃碗,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客手中之物。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脸渐渐地红了,柔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吗?"凤仪道:"不知道呀。"   "那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钱?"凤仪一愣,随即笑了:"这是我哥哥的钱,不是我的。"   "你哥哥?"少年一愣,顺着凤仪的视线看去,见杨练正坐在靠窗的桌边,默默地盯着他们。"你哥哥的钱也得还呀,"少年笑道:"不然我真成了吃白食的赖皮精了。"   凤仪咯咯地笑了。少年说:"下个礼拜天我们还在这儿见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   "好呀,"凤仪想了想道:"那还是还这个时候?"   "好!那就到时候见。"少年大为开心,恋恋不舍地道:"今儿我要回去了,我家里大人还等着我呢。"   少年朝凤仪拱了拱手,凤仪不知如何还礼,便学雅贞福了一福。二人挥手作别,凤仪回到杨练桌边,忙忙地说了刚才相约之事。杨练度那少年是好人家的子弟,笑笑道:"下个礼拜哥哥陪你一起来,好吗?"   凤仪大为欢喜。她又听那几个茶客大谈了会琉璃,又喝了一肚子茶,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杨练回去。这一天又累又饱,天一黑她就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她感到床边有人,高兴地道:"是雅贞姑姑吗?"   "是我。"刘雅贞道。   凤仪伸手拔开帐帘,见刘雅贞外穿一套西洋套装,内衬小格子翻领衬衫,一头乌发向侧后盘起,紧致俏丽,并无半点装饰。凤仪惊讶万分,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急忙跳下床,也顾不得穿鞋,就拉住雅贞左看右看。刘雅贞面色绯红,但仍鼓起勇气不回避她的目光,羞声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凤仪连声称赞,突然,她尖叫起来:"雅贞姑姑,你的脚?!"   刘雅贞的三寸金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正常尺寸半高跟皮鞋。"你怎么弄的?!"凤仪万分惊喜:"你怎么弄的!"   刘雅贞小心翼翼地把脚退出皮鞋,露出一双特殊结构的袜子。这袜子是专门给一些小脚姑娘设计的,袜的前端缝成脚趾模样,里面塞满棉花,后半端可以穿在她们的脚上。这样一来,小脚也可以穿西式皮鞋了。凤仪开心地道:"雅贞姑姑,你的脚也光复了!"   "好看吗?"刘雅贞又问。   "好看好看,还有你的头发,这是怎么梳的呀?"   "这叫竖爱司头[17],听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刘雅贞笑道:"是最新式的发型。"   "要是爸爸见了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凤仪脱口而道:"他最不喜欢那些旧式的东西了。"  "是吗?"刘雅贞冷不防从凤仪口中听到一句大实话,不由一呆。她慢慢地坐倒在床前的凳子上,口中喃喃道:"他最不喜欢旧式的东西了。"   她只觉心口发悸,浑身发颤。这段日子在邵府无穷无尽的等待,她也渐渐觉出,事情不像之前她想的模样。她这才鼓起把勇气,买来光复的鞋袜,又说服爹娘,同意她做西式打扮。她本想改变之后,可以让邵元任看一看,以博得好感。但是凤仪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邵元任向来不喜欢旧式的东西,包括她刺绣,她行福礼,她裹小足,她的一切一切。如今她换上一身衣服,一套鞋袜,就能挽回一个人心意么?   她总不肯放弃一点渺茫的希望,半晌回转过来,轻轻拉过凤仪。凤仪觉得她的手指冰凉,吓了一跳:"姑姑,你冷吗?"   "姑姑不冷。"雅贞柔声道。她慢慢地替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又帮她把头发一点一点梳通,仔细地编成长辫,又用小梳把额前流海梳得一丝不乱。凤仪见她神情凄凉,一双美目温柔无限又泪光点点,似乎对自己大有不舍之意,不禁有些不安:"姑姑,你怎么啦?"   刘雅贞伸出手,柔柔地抚摸着她头顶光鉴可人的头发:"没事儿,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她黯然地坐了良久,忽然站起来,便要走。凤仪拉住她,哑声道:"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傻孩子,"刘雅贞笑了笑:"我要去找你义父,你在家好好玩。"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姑姑有空就回来。"   "你会回来吗?"   刘雅贞听了这话,浑身一颤,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她连忙稳了稳心神,见凤仪盯着她,似在询问又似在警觉。她长叹一声,轻轻拥住她:"要是姑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你以后要听你义父的话,千万不做雅贞姑姑这样的女人,不要学这些旧式的东西。"   "不,姑姑,"凤仪偎在她怀里:"你最好了,我就要和你一样。"   "别傻了,像姑姑一样,就不会有男人喜欢。"   "男人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雅贞凄然一笑:"女孩子大了,就得有男人喜欢,没有男人喜欢,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凤仪大为不满:"我就和姑姑在一起,哪儿不要去。"   "真是孩子话,"雅贞笑了笑:"好啦,姑姑走啦,你在家好好的。"   她不待凤仪再说,轻轻扯出身,一步一步地出了门。凤仪见她的背影俏丽干练,与以往那种风姿完全不同,不由地痴了。没有男人喜欢有什么打紧,她在心内想,以后我长大了,就和姑姑在一起,我挣了钱,养姑姑一辈子。   她本以为刘雅贞去了元泰,见了邵元任就会回来,谁知道到了中午,也不见人。她心绪不宁,等到下午,还是不见人,到了晚上,不仅刘雅贞没有回来,杨练、李威等都没有回来。她打电话到元泰,说邵元任正忙,刘小姐来了又走了。她又逼着小卫去刘府,回来说刘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改日再来看望。凤仪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方谦写的字: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欲则刚;沉着冷静、随机应变;顺其自然。她模糊地体会它们的意思。"顺其自然,"她喃喃自语:"这有多难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深了,她听见窗外有车灯闪亮,还有小卫打开大门的声音。她翻身下床,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楼,见了邵元任便问:""爸爸,你看见雅贞姑姑了?"  邵元任点点头。凤仪觉得他的表情很凶,但她素不惧他,继续问:"姑姑今天漂亮吗?"   一阵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转过身来,低声喝道:"阿金,带小姐上楼休息。"   阿金从未见东家如此模样,吓得双腿一软,便来拖凤仪。凤仪岂能善罢干休,几下挣脱了,冲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见凤仪满面关切,心头一酸,耐下性子道:"你上楼休息,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雅贞姑姑 ,好不好?"   "真的?!"凤仪从未听邵元任说过此类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邵元任点点头:"爸爸很累,让我歇会儿,好吗?"   "好,"凤仪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悦地道:"你不要学这些,只说晚安就可以了。"   凤仪才不理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上楼去了。邵元任拿她没有办法,只命小卫关好门户,给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许打扰他。等小卫把茶送上来,他就同虚脱了一般,瘫倒在沙发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雅贞会穿扮成这样,还跑到工厂去找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乖张的事情。难道,雅贞俏丽的身影如雪片般纷乱地落入他的心中,难道我喜欢她?难道我一见到她,就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我爱着她?   这不可能!他连连否决,我不可能喜欢她、爱上她。她的未来必须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两个公子的小册交给她,向她介绍这两人的家境人品,又细说自己会出多少嫁妆时,刘雅贞那绝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这么些天来,他们一直没有相见,可她的身影无时不刻不纠缠着他,但是今天,他实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诉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会怎么想,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邵元任只恐自己伤她太深,忧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带着凤仪前往刘府,再去劝解雅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书房小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只是半躺在沙发中。阿金在楼上偷窥了几次,见他还在客厅中,也不敢下楼,怕落了个打扰的罪名,只得在凤仪床头猫了一夜。凤仪也睡得不稳,天蒙蒙亮时,她在梦中惨叫起来,阿金慌忙把她摇醒。这次之后,她好像平静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感到房里站着一个人:"雅贞姑姑,"她叫了起来:"我担心死了!"   那人没有说话,她探出头,原来是邵无任。凤仪大为惊诧:"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吗?"   邵元任摇了摇头,退到门外,命阿金进去帮她穿衣服。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从衬衣、衬裤、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凤仪渐渐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了。等她穿戴整齐,邵元任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凤仪觉得自己的声音凶巴巴地。   "你雅贞姑姑,死了。"   "……"   "雅贞,她死了。"   凤仪张了张嘴,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自从外祖父汪静生去世以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觉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清醒过来。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李威、杨练站在客厅,他们穿着黑衣裳,家里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没有人,到处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软的衣角。直到汽车发动,直到风从车外吹进来,她才开始抽泣。邵元任既不为她擦去泪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泪。  父女二人到达时,凤仪已从哭泣变成了哭嚎。她张着嘴,从肺腑里发出悲伤的叫声。虽然她和刘雅贞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对她来说,刘雅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关怀:妈妈、姐姐和姑姑。她怎么也想不通,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又温柔又美丽,为什么一觉睡醒,她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刘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贞的母亲病倒了,只剩父亲勉强主持局面。他是个闲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贞一女。这些年邵元任对刘家可谓关心之至,他也把他当成未来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复,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亲在即,女儿为什么悬梁自尽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雅贞被发现的时候,身穿西式套裙,脚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妆扮,一时间鬼怪作崇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刘府一面举办丧事,一面请来法师作法,黄色的道符从大门一直贴到内宅院中。   邵元任面无表情地守在灵堂上。除了凤仪,没人敢和他说话。他坚持要雅贞穿上新娘嫁衣,脸上盖着红色锦帕。刘家一来素知雅贞的心愿,二来怕他也被"鬼迷了",只得一一听从。只有凤仪猜到一点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点能这样对待雅贞姑姑,雅贞姑姑就不会死了。   父女俩就像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凤仪披麻带孝,为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答礼。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务,就静静地守在灵前,看着刘雅贞。她一身喜气,柔顺地躺在那儿,就如睡着了一般。为什么她柔弱的极至是这种坚决,永远不再给他机会:微笑、说话、或者彼此折磨……佛说世上有七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安排他们的命运: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喜欢她,总是讨厌她,令她伤心;现在终于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却死了,阴阳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还又痛又恨,既想疯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种杂事。渐渐的,他就觉不出什么了,只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义给雅贞举行了葬礼,改叫刘家二老为父亲、母亲。墓地由他亲自挑选,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贞的名字,一个为黑字一个为红字,预示着将来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刘雅贞生前没有得到的愿望,身后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礼既完整又风光,刘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凤仪在悲痛中深感迷惑,为雅贞姑姑活着的时候爸爸不喜欢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开。如果这就是嫁人,她宁愿一辈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刘雅贞的葬礼结束后,凤仪大病一场,持续地发烧、再发烧,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邵元任更是一连月余,居住在龙华寺[18],除了凤仪的病和丝厂紧急要务,不见任何人。与此同时,中国正经历着改朝换代的大事。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新年[6]被定为阳历元旦。   凤仪度过了少年时代最孤独悲痛的一段时光。她母亲早亡、外公去世,父亲长年不得相见,这些累积的情感伤痛,被刘雅贞之死激发了,她仿佛成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叹气、流泪,日日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等方谦赶到上海后,发现自己的女儿完全变了。   这个十二岁的少女,眉宇间满是哀怨。她的眼睛本来是天真而明亮的,现在却全无光彩。因为持续生病,她显得瘦弱无力,原来那股子勃勃的生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令他方谦心痛的不仅是凤仪,虽然已在龙华寺皈依佛门,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写《金刚经》。邵元任仍然不能从雅贞之死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极度消瘦,脸色苍白。除了必须要谈的事情,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天吃罢晚饭,方谦说想出去走走,凤仪勉强同意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跨出邵府的大门。她跟着方谦出了门,初冬的凉风吹过,不由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贞姑姑天天在家里等爸爸、哥哥带着她去城隍庙吃小吃……那个有两条浓眉毛的少年……"下个星期天还在这儿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她不觉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方谦和蔼地问。   凤仪吐出三个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谦问:"你知道什么是琉璃吗?"   凤仪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还有两条乌黑神气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谦看了看她,没有再问。他们慢慢走到了老城墙,这里搭建了不少棚户。自1911年以来,大量的灾民不断涌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户区:简陋的房屋、破旧的衣服、异域的方言……这里充满了努力求生的气氛。凤仪走着走着,渐渐觉出自己和这儿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还有人对她吐口水,或者视而不见--她显然不是这里的一员。   "凤仪,"方谦道:"我一直在外飘泊,把你托给外公,外公走了之后,又把你托给邵叔叔。你很埋怨爹爹吧。"   "没有,"听到爹爹温和的自责,凤仪心内一酸:"外公和爸爸对我都很好。"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么吗?"方谦看着几个在棚户区里玩耍的孩子。凤仪摇摇头。"爹爹的理想,就是让更多的孩子过上凤仪一样的生活,至少,有饭吃有衣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很难吗?"   "很难,"方谦沉重地道:"至少在现在的中国,很难。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凤仪忽然问:"雅贞姑姑的死也是一种努力吗?"   方谦思虑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评价:"我不清楚雅贞小姐是出于努力还是出于放弃,但是爹爹不喜欢轻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因为战乱或者灾害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上海,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这就值得尊敬。"   凤仪全神贯注地听着。方谦说:"你记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应该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么吗?"   "不管遇到什么!"   凤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前翻涌,方谦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彩,欣慰地点了点头。她问:"爹爹,如果绝望了怎么办?"   "放弃,从头再来。"   凤仪想起刘雅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弃呢?"   方谦隐约明白了凤仪的所指:"承受。"   "承受?"凤仪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时间,时间会让痛苦减淡,然后给予新的欢乐。"   "就像爸爸那样?"   "是的,"方谦说:"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他会好起来的。"   第四章   这场父女间的谈话对凤仪影响深远,她开始拼命绘画,画所有能看见的:叫卖的小贬、狭窄的里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车夫、穿着西式洋装进出洋行的中国人……但个人全新的一页实在不算什么,这一年民国了,中国的最高首领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凯大总统,诸多上海第一在这一年产生:第一家华商电车公司,第一家啤酒厂,第一家电池厂,第一家游乐场,第一台国产中文打字机,第一所私立大学……连空气里都胀满了百废待兴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爱,那儿光线斑驳,富于变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内,每当她欣赏这些渐变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时,她就会听见那个声音:"琉璃就是玻璃。"   "琉璃就是玻璃。"她喃喃自语,悄悄重复这句话,这个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恋,但是一种朦胧好感在无意之间,拔动了她的心弦。她无法忘记那个约定,时常一个人去逛城隍庙、湖心亭。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间就遇见了那个少年,他笑嘻嘻地站着,对她说:"琉璃就是玻璃。"她就一古脑儿地告诉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想请他帮忙想想,雅贞姑姑为什么要死呢,她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归。   邵元任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凤仪起床时,他已经去公司了,凤仪睡下时,他还没有回来。方谦希望在民国后和女儿团聚的梦想,也因为时局变化没有实现。袁世凯当政之后,民国有名无实,众多革命党人遭到暗杀或追捕,方谦不得不逃回到广州,继续他的革命。幸而绘画使得凤仪不孤独,或者说,使她更加孤独,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学校里,她交了两个好朋友:杨杏礼和金美莲。   杏礼比她大两岁,高个浓眉,长得极为漂亮。她的爷爷是个老派的洋买办[20]。美莲的父亲是个珠宝商,她与凤仪同岁,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双细长柔美的单眼皮。秋天的时候,凤仪跟着威廉神父去窦伯烈(德国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验师)的府上做客,结识了窦伯烈的学生方液仙[21]。这是她第一个异性好友,这位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小伙子,刚满十九岁,却已经在一片创业热潮中,创建了自己的化工社,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学工业社。   凤仪很重视她的朋友,除了绘画与身世,她是什么都要拿去与朋友分享的。自从认识了方液仙,她便约杏礼和美莲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对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偶尔周末有空,还会请她们喝点咖啡、吃点好吃的点心。他正在研制出雪花膏,经常把试用品送给她们。凤仪还不会用化妆品,美莲与杏礼都比较喜欢,其中以杏礼最为精通,她认为液仙研制的雪花膏是一级棒,不比她爷爷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差,可是这个一级棒的产品并不能解决它的销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惨淡,幸而液仙天性乐观,又十分热爱化工行业,这才勉强维持着。凤仪对此很想不通,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询问邵元任:"爸爸,为什么好的东西却卖不出去呢?"   邵元任一愣。他很久没有女儿谈心了,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却是生意上的问题。他微微一笑:"什么好东西?"   "化工社的雪花膏可好了,可就是销不出去。"   "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吗?"   凤仪点点头。邵元任打量了凤仪一眼,有些日子没有仔细看看她,她好像又长高了。看来,他必要有女儿深入地谈一谈"生意"了。自雅贞过世之后,他对凤仪的教育有了转变。一个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显然不是人生重点,将一个人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一种虚妄。她是否坚强,能否承受打击,有本领独自生存,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都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再说丈夫有时也靠不住,不要说其他人,自己不也是伤害了雅贞,还让她付出了生命。   邵元任在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很多洋人都来这儿做生意,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他们怎么做的?"   "雇用买办呀,"凤仪笑道:"像杏礼的爷爷,就是帮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国人。"   邵元任启发道:"你再想一想。"   凤仪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来了。"   "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最紧要的是什么?"   "人?"   邵元任摇摇头。   "银子?"   邵元任又摇了摇头。   "哎呀,"凤仪道:"爸爸,你就告诉我嘛。"   "有钱、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为什么要用买办,因为通语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权谋,就算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关系。所以人和最难把握,而在中国做生意,没有人和,万事不成,"他看着凤仪:"现在的上海,哪些势力比较大?"   凤仪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话,结结巴巴地道:"嗯,洋人、商会、帮会……嗯……好多种吧。"   "方液仙和谁的关系好?"   "他?他都不错呀,"凤仪说:"他的老师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会的,帮会,我就不知道了。"   "他利用了洋人的关系?还是利用了商会的关系?人和不仅要处理好各种关系,还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二者缺一不可。"   凤仪似懂非懂,觉得人生非常复杂。比起她掌握的色彩与线条,也复杂太多了。她不想多想这些问题,但是她很急于把爸爸见解告诉方液仙。第二天放学,她来到化工社,将邵元任的话源源本本地说了一往遍。方液仙大为意外,一方面很感动这个小姑娘真诚的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觉得"人和"这样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方液仙自从跟着窦伯烈学习化学之后,就萌生了要开创中国化工事业的念头。他认为中国化工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是技术的学习与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从一开始就极为重视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而对这些所谓的"关系",他一向是不屑的。方液仙不忍冷了凤仪的意,一面感谢她的建议,一面表示自己会注意"中国式人和"的,二人聊着聊着,凤仪忽然发现方液仙的桌上有一只杏黄色的碗,她觉得非常眼熟,不禁走过去,拿了起。这只碗和当年在湖心亭见到的琉璃碗虽不一样,却也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她把碗举起来,欣喜地看着光从碗的另一面折射过来,喃喃道:"真像!"   "像什么?"方液仙见痴痴地看着一只碗,不禁笑了起来。   "像我以前见过这只碗,"凤仪笑道:"这是玻璃做的吗?"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个师弟做的。"   "师弟?!"凤仪好奇地道:"他是谁呀?在哪儿?"   "他叫袁子欣,早就出国留学了,"方液仙道:"这是他走之前做的。"   "哦。"凤仪失望地撇了撇嘴。方液仙呵呵一笑道:"你这么喜欢,送给你吧,我这个师弟手很巧的,等他学成归国,我让他再做一个。"   "是吗?"凤仪开心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真不知道,等他回来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凤仪乐道:"那谢谢方先生。"   方液仙扯过两张新闻纸,把碗包好,递在她。凤仪得了这碗,欢喜得像什么的,也不想和液仙聊天了,急忙忙地告辞了,捧着碗回到了家。从此,这只玻璃碗便放在了她的书桌上。她每天回到房间,都要抚摸它、看它,对着它说话。有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一次阿金好心,把碗收了起来,她一时找不见,大发了一次脾气,把阿金吓了一跳,以后再也不敢碰它了。 凤仪偶尔还是会在周末去湖心亭小坐,喝喝茶,听茶客们东南西北的聊天。这渐渐的变成了她一种休息的方式。她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常常想念外公汪静生、雅贞姑姑,更想念已经很久没有消息的父亲方谦。南方正乱。但是她相信有哥哥保护,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暗自伤感,可她每次自怜的时候又觉得对不起养父邵元任,更对不起为了中国所有孩子在努力的父亲访谦。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就像一条深深的小溪,表面上只是平静地流淌,心底却是暗流激荡。   幸而有绘画可以让她忘却烦恼,每当她叹着气,无法排遣内心情绪的时候,她就回到画架旁,开始不停地绘画。那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是她熟悉得几乎可以不动脑子就知道对错、是非、以及微妙之义的地方。她对绘画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而另一方面,她就越来越为自己面对现实世界时的无能感到苦恼、感到自卑。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有这样,一天接一天的画下去。邵元任虽然也想和她多谈谈心,怎奈工作繁忙,偶尔父女二人坐下来,又觉得找不到什么特别的话题,谈来谈去,还是学习怎么样,画画怎么样。邵元任觉得她喜爱画画是件好事,如果将来能成为一位画家,也是不错的选择,就算不能成名成家,也是一门手艺。所谓家有万亩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所以对此十分鼓励,希望她能在这绘画有所作为。   1913年注定是民国的多事之年。这一年的春天,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 夏天爆发了二次革命,秋天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民国形势急转之下。由于上海的特殊性,袁世凯的势力无法进入租界捉拿革命党人,为了打开租界的方便之门,袁世凯政府允许上海法租界向外扩大了近一千亩的面积,由此换取进入租界的权利。如此一来,上海的形势也分外严峻起来。方谦为了保护女儿,切断了与凤仪的一切联系,连邵元任也联络不到他。凤仪至此,完全失去了父亲与哥哥的消息。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了令中国人震惊的二十一条,猛然间,全国上下掀起了反日活动的高潮。凤仪所有的同学都参与到了这样的活动中,美莲更是当中的积极分子,凤仪却似乎沉静在绘画世界里,对此不闻不问。美莲指责她是象牙塔里的人,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国家与民族,而杏礼觉得女人议政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女人就应该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她对凤仪的行为也看不惯,嘲笑她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打扮的像个穷学生。   三个人的友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凤仪感到十分痛苦,她一方面痛恨日本的侵略,一方面却觉得是革命夺去了自己的父亲,夺去了自己的哥哥,让她生下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不知道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团圆是什么感受。从道理上说,她支持革命,从情感上说,她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厌恶。但是她不能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向杏礼和美莲倾诉,她们只知道,她的父亲一直在国外游学,所以把她寄养在邵府。她唯有躲在绘画世界里,让自己忘记现实的烦恼。   这天,全校举行反日货大会,美莲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把杏礼和凤仪的日本文具扔掉进了垃圾堆。为此,杏礼和美莲大吵了一架,杏礼指责美莲反日就反日,凭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扔自己的东西?美莲则痛斥杏礼只知道爱美,不爱国家与民族。凤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杏礼和美莲吵到最后,双双把她拉下了水,她们嘲讽她是"象牙塔里的艺术家"。 三个人全部恼了,放学后各走各的,谁也没有理谁。凤仪背着包,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因为邵府和金家靠得很近,金家专门有一辆接送美莲姐弟们上下学,她就经常搭金家的车与美莲同进同出,渐渐的,邵府汽车就不怎么接送她了。今天美莲负气走了,杏礼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百无聊赖,既没有地方可去但也不想回家。回到家还是她一个人,去年阿金和小卫结婚了,两人仍住在邵府。凤仪有时觉得,邵府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不是自己的,更不是爸爸的。她漫无目的坐上一辆人力车,半晌才想起去哪儿,一个至少称得上有"亲人"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道:"八仙桥凤凰阁。"   人力车夫打量了她一眼,迈开脚板跑了起来。凤凰阁开业已经四年了,她还没有去过,李威叔叔自从当了茶馆老板就不开车了,每个星期回邵府一次。她曾经提出去茶馆玩耍,但是爸爸不同意,李威叔叔也暗示她,那不是好小囡去的地方。   只去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呢,她想着,再说要真是不太好的地方,怎么还能在闹市中做生意。她来到门口,下了车,感到这里热闹非凡,街上的招牌旗帜迎风招展,形形色色的人在旗帜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她走到茶馆门口,见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从外面看,就觉得十分气派,门头上挂上描金的四个大字:凤凰阁。   凤仪正要往里进,突然从里面走出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他们看见了凤仪,就像恶狼看见了一块嫩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似乎用眼神就剥光了她的衣服。凤仪又惊又怒,霎时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李威和爸爸为什么不让她来。她转身就要走,被一个小伙计喊住了,他轻佻地道:"姐儿,你找谁?"   凤仪的脸顿时沉下来,她慢慢转过身,盯住他:"我找李威。"   伙计微微一愣:"你是?"   "我是邵凤仪!"   "邵?哎呀,原来是邵家大小姐呀,"伙计立即满脸堆笑:"您等着,我这就去请老板。"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大小姐,您这样站在门口可不成,跟我到楼上等吧。"   他领着她悄悄来到二楼的一间雅室,又给她泡了杯茶,这才退了出去。凤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儿的布置很淡雅,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烟塌,没过多久,李威猛地推门而入,他一进门就仔细地打量着她,确定她没有受伤也不像被人威胁过的模样,这才放松了一点,坐下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凤仪点点头。李威笑道:"放了学干嘛不回家,上我这儿来了?"   "我和同学吵架了。"   "吵架?"李威长出一口气,这彻底放下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刚才听伙计说邵家大小姐来了,差点没把他吓死,他以为凤仪被人欺负了送到了这里,万万没想到她自己跑来的。他活动活动了脖子:"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欺负,我就是不太高兴。"   "那为什么不回家呢?"   "回家还不是我一个人,"凤仪叹了口气:"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李威没有吱声。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凤仪的处境了,偌大的邵府每天都是她一个人呆着。邵元任早出晚归,阿金小卫毕竟是下人,能老老实实地做活就不错了,现在她的亲生父亲也下落不明,这孩子,说她命好也真好,说她命不济也真是不济。李威想了想,吩咐伙计送来一套工作服:"你穿上,我带你到处走走。"  凤仪愣了:"行吗?"   "当然行,"李威笑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   "好啊,我答应。"   "第一,你不许告诉邵先生,他知道了会生气的;第二,这里和学校不一样,你就当看西洋景,随意散散心,回家已经就都忘记了,明白吗?"   "明白。"   "你换衣服吧,"李威道:"我在外面等你。"他转身走了出去。凤仪连忙把那件短衫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把那条长裤穿在外面,裤子偏长,她努力提上去用裤带扎紧。穿载完毕后她走出门,李威一见她就乐了,恰好一个小伙计端着盘子经过,李威伸手将他的帽子摘下来,戴到凤仪的头上。凤仪朝李威做了个鬼脸,两个人都笑起来,李威道:"走,咱们先上三楼。"   两个人先上到三楼,这里有上千位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饭,还有的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见仪每个桌边都坐着一个或几个女人,开始她还以为是女客,走了大半圈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脸。   她低着头,跟着李威往楼下走,一个极为娇娆的女人和一个龟奴走上来。李威示意他们停下,打量着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将头低下去,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很高傲。龟奴识得李威,忙笑嘻嘻地答道:"这是我们书寓新进的先生,叫如玉。"   如玉!凤仪惊呆了,盯着楼梯上方女人的脸。她袅袅婷婷地站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拈着一条绣帕,略略挡在脸前,一双乌黑的眸子斜斜地向下勾着李威。李威示意他们离开,她朝李威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楼。凤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像小时候那样,这么漂亮可爱,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凤仪想起她美丽外表之下的狠毒,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朝李威身边靠了靠。李威看了她一眼,等如玉走远后问:"你认得她?"   "她是小时候拐我的童拐。"   李威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件事:"她没认出你?"   "我不晓得。"   李威没有再说话,带着她来到二楼。这里最初的设计是弹子房,后因为生意不好,改成了回力球场。这是一种变相的赌博,分为单打和双打,球员背上编有号码,供赌客选择。赌客购票与茶馆赌输赢,票分为"独赢"、"双独赢"、"座位"、"联号"数种。李威低下头,靠近凤仪的耳朵,详细解释各张票的含义。"独赢"指某一球员得五分;"双独赢"指两场球赛某一球员均得第一名;"座位"是赌第一、第二名队员 ;"联号"则是赌每场的第一、第二员……凤仪忍不住央求说:"李威叔叔,给我也买一张票吧。"   "买票?"李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了,邵先生晓得了会不开心的。"   凤仪只得作罢。李威见天色不早,便派了一辆车,又吩咐两个得力手下,悄悄地将她送回了邵府。这天晚上,凤仪失眠了。凤凰阁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突然打开了社会的另一扇门,它超出了她现在的理解范畴,觉得既新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杏礼和美莲的争执在现实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就在这座城市,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人抽大烟、赌博、嫖娼,而从凤凰阁来看,他们绝对是大多数……   这就是象牙塔外的世界吗?父亲奋斗一世要实现的目标,就是要改造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她久久不能平静,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有了了解绘画之外的世界的欲望。学校的教室、从学校到邵府的沿途风景不能再吸引她的目光,甚至连画架与画笔也不能。每天放学后,她在租界、南市、闸北各处流连,幸而没人制约她的时间,而交通费用也是不缺的。 再有一年,她就要中学毕业了。毕业是关键时期,杏礼和名门子弟顾家安订了婚,婚期就在明年。她整天忙着置办嫁妆,顾不上其他。美莲则加入了学生会,成为各种活动的骨干力量。而凤仪不是绘画就是在街上流连,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天,她又独自背着书包离开教室,却被美莲叫住了:"你去哪儿?为什么放学也不叫我同路?"   "我四处逛逛。"凤仪无精打彩。   "去哪儿?"   "四马路[22]。"   "四马路?!"美莲睁大了眼睛:"去哪儿干什么?"   "就是去看看嘛。"   美莲转了转眼珠:"你不要骗人了,你要去我们一起去。"   凤仪没有吱声,两个人坐上金家的小汽车,来到四马路。四马路是一条吃喝玩乐俱全的马路,沿街的小楼密密地连成一排,楼上各色书场、茶室、烟馆、妓院的招牌旗帜等连成了一片,在街道上方迎风招展。凤仪与美莲下了车,美莲跟着她逛了半天,见她一家店铺也不进,就是这样懒洋洋地在街上游荡着,不禁道:"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   "那你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看什么?"   "随便看看。"   "总要看个什么吧?"   "喏,"凤仪指了指不远处,美莲顺着望去,见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和一个男人站在街角嘀嘀咕咕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女学生亲热地挽着男人的膀子,双双上了一辆马车。   美莲不明所以:"他们认识?他是她男朋友?"   "她不是女学生。"凤仪道。   "那是什么?"美莲不解地问。凤仪没有说话,微皱着眉头,美莲一下子领悟了:"她不会……"她尖叫起来,打量了一眼凤仪和自己,她们也穿着女学生的衣服:"我们会不会也被人误会……"   "不会,"凤仪拉住她:"你小声一点。"   "我要回家!"美莲恶心地道。凤仪跟着她匆匆往回走,行不多远,她发觉有人在跟踪她们。她们快他也快,她们慢他也慢。这时美莲也察觉到了,她有些慌乱,紧紧地握着凤仪的手。两个女孩子挨在一起,几乎要小跑起来。凤仪瞄见拐角处站着一个印度警察,等她们路到警察身边时,她猛地停下来,转过身大吼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美莲被凤仪拖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等她站稳身体,抬起头,却见暖暖的夕阳光中,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男子,他穿着灰色的西服,里面衬着雪白的衬衫,脚下是一双雪白的皮鞋,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不美的地方。他温柔柔地看着她们,温柔柔地微笑着。美莲感觉像有一盆雪水浇下来,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又有一盆炭火在后背烤着,不自觉地羞涩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猛又烈,像要跳出来了。男人递过来一样物品:"你们丢了东西。"   凤仪迅速接过,又还给了他:"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   男人的脸红了,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惊扰了两位小姐。"   "谢谢你。"凤仪拉住美莲,转身便走,美莲依依不舍地跟着凤仪,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恰好也在看她,两个人眼波流转,顿时纠在了一处,美莲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失去力气了,这时,那个男子追了上来:"两位小姐,我车子就在附近,要不要送送你们?"   "不!""好啊!"凤仪与美莲同时叫了出来,凤仪恼怒地看了美莲一眼,美莲也不高兴地翻了她一眼。两个人站定下来。男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取出两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们:"我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两位小姐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  凤仪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片子上有姓名和电话。美莲心中更崇拜了,想不到他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了。纪今明道:"不知两位小姐在哪里读书?"   "我们是威德女中的学生,我叫金美莲,她叫邵凤仪。"美莲连忙回答,凤仪来不急阻止,只得轻轻碰了她一下。   "这是所好学校呀,"纪今明微微一笑:"你姓金,金伯达先生你认识吗?"   "那是家父。"美莲有些诧异:"你……"   "他为了救助北方灾民,一次性捐了两万块的衣服棉被,很多新闻纸都有报导,我对他是很敬仰的。"   美莲心中又自豪又羞怯,低着头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凤仪又碰碰她:"我们回家吧。"   "纪先生再见。"美莲见她一再催促,也不好和纪今明再聊下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   "再见,"纪今明温存地道:"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单独来这里,如果你们想逛街,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们去逛。"   美莲点头称好,纪今明又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美莲见他清秀的背景渐行渐远,不禁悲伤起来,她想都是凤仪从中阻挠,不然这人现在还和她们在一起。她恨恨地道:"你为什么不让纪先生送我们?"   "他有点奇怪,"凤仪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美莲拿出名片:"他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他会是坏人?"   凤仪不高兴了:"一张名片能说明什么,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这上面有电话。"   "电话也可以是假的呀。"   "你!"美莲气极,恨声道:"你这个人,平日里嘛就晓得画画,什么都不想问,今天倒好,人家纪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说几句话,想送我们回家,就成了坏人了?!"   凤仪惊讶地道:"你为什么生气,不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嘛,再说你又没有和他深交过,他是不是纪今明,是不是在圣约翰教书,也不一定呢。"   美莲连连冷笑:"我只当你是个象牙塔里的小画家,原来不过是个小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莲,"凤仪顿时恼了:"我也是为你好,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这样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美莲又难过又生气又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猛一跺脚,转身便走。凤仪大怒,调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美莲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回头见凤仪不仅没有跟上,反而走得远了。她张口想叫,又觉得叫不出口,环顾四周,触目纷乱繁华,更衬得她分外孤独。美莲闷闷地不乐地上了汽车,想着纪今明风度翩翩的模样,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从那天开始,凤仪又恢复了独来独往。她找杏礼要了几张照片,说想画幅西洋画送给她当新婚礼物。杏礼很高兴,拿了叠相片让她挑,她选了杏礼一张身穿校服,梳着长辫的照片。两个月后,油画完成了,画中的杏礼既有学生的清纯,又充满女人的妩媚。威廉神父觉得她的画艺越加精进了,劝她毕业后去欧洲留学,凤仪很犹豫,神父以为她年纪太小,不舍离家,便游说她报考上海美术学院,凤仪仍然很踌躇。她是喜欢绘画,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画画。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太过孤独了?   未来到底要做什么?凤仪困惑了。她想当老师不错,当个医生也不错,当画家也没什么不好……十六岁正青春年纪,她有大段的时间去选择,或者去迷茫。如果不是美莲,她也许真的会走另外一条路,成为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亦或去欧洲留学,成为一个画家。 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样,去画室画画,傍晚时分才回家到。一进家门,便看见了邵元任,美莲的父亲金伯达也坐在客厅里,旁边还有两个警察。 "金叔叔,"凤仪有点惊讶,因为金伯达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难得见到:"您怎么来了?"   "美莲去哪儿了?"金伯达有点激动,站了起来。   "美莲,"凤仪更吃惊了:"她不在家吗?"   "金小姐失踪了,"一个警察道:"金家的保险箱也被人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现金和首饰都不见了。"另一个警察接着道:"我们怀疑金小姐离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   "我,我最近一直在画画,""凤仪结结巴巴地,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美莲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凤仪,"邵元任缓缓地问:"美莲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认识了什么人?"   "人……"凤仪猛然间想起了四马路遭遇:"我们在四马路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教师,还给了我们一张片子,对!就是他,他还说他还知道金叔叔捐献的事情。"   邵元任和金伯达对视一眼,金伯达问:"你们后来和他还有联系?"   "我不晓得。那天他说,他愿意陪我们逛马路,我觉得他很奇怪,我说他不好,美莲还说我不好,说我是小人"凤仪语无伦次地道:"我们俩吵了起来,后来,我画我的画,她忙她的事情,她没有理我,我也没有再理她。"   "这人长得什么样?"警察问。   "长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还有圣约翰的电话。"凤仪想起小时候被拐卖的经历,不觉心乱如麻:"他,我觉得他不像个好人,你们去查查他!"   警察又问:"还有什么人是你们新近认识的?"   "不晓得了!"凤仪沮丧地摇了摇头。警察合上了记录本:"谢谢邵小姐,你有线索请再通知我们。"   "凤仪,要是有美莲的消息立即告诉我,"金伯达见警察要走,也站了起来,对邵元任道:"邵老板,家门不幸,打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勿必通知我。"   "金老板客气了,"邵元任道:"美莲和凤仪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长辈,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帮忙。"   金伯达连声感谢,带着警察告辞了,只剩下凤仪与邵元任坐在客厅。凤仪还没能从美莲出走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听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学都在外面游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爸爸!"凤仪第二次震惊了,她以为爸爸根本没时间,也没想过要花时间管她。她看着邵元任:"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护你,"邵元任说:"你这样很不安全。"   凤仪低下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能埋怨爸爸不关心自己呢?如果没有爸爸,她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是想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会害了美莲。"   "你害了美莲?"   "是我要去四马路的,"凤仪哽咽道:"我那天就觉得纪今明有点奇怪,可是美莲不听,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对不起她!"   "你为什么觉得纪今明奇怪?"邵元任问。   "我不知道,"凤仪道:"我觉得他就像小时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没有吱声,忽然问:"你说那天你们一见面,他就提到金伯达捐款的事情?" "他说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邵元任看着凤仪伤心的模样,缓缓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带美莲去四马路,她还会遇见那个纪今明。"   "怎么会呢,"凤仪摇头道:"那里会这么巧。"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达,他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捐那么多钱,更不应该当什么珠宝协会的会长,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凤仪打了个冷颤:"爸爸,你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邵元任道:"拆白党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莲的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再自责了。"   "拆白党?!"凤仪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帮她吗?"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如果真能帮的上忙,爸爸会尽力的。"   "爸爸,"凤仪又伤心起来:"要是我早点告诉你,早点提醒美莲,或者早点留意一下她的举动,就不会这样了。"   "凤仪,"邵元任恐女儿受美莲事件影响,就此陷入自责之中,忙道:"人生许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也许美莲上辈子欠了纪今明的。你现在不要责备自己,而是想一想,怎么能帮助美莲。你不是会画画吗,能把纪今明的模样画出来吗?"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见她还是不能释怀,语重心长地道:"要是你忙着责怪自己,事情就会越来越糟。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只有由每个人自己负责。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来。"   凤仪默默地转回书房,开始去画纪今明的肖像。不一会儿,杏礼打来电话,她也知道了这件事,两个好朋友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疏忽了美莲,感到很内疚。凤仪说了纪今明的事,又说了邵元任的猜测,杏礼惊恐地道:"我听家安说过,他们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被拆白党拐骗过,救回后疯疯颠颠的,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杏礼,"凤仪心乱如麻:"美莲怎么办啊。"   "我爷爷认识一些人,我求他想想办法,"杏礼道:"家安那边我还没有过门,不好随便跟他讲,美莲爸爸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到处去问呢,以后美莲回家,还怎么嫁人嘛。"   "他也是急,"凤仪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帮上他。"   两个人万分不安地挂断了电话。凤仪把关在书房里,整夜都在画纪今明的肖像。第二天,金家传来的消息证实了邵元任的猜测,圣约翰大学虽然有个老师叫纪今明,而且也很年轻,但是他说从来没有去过四马路,更不要说与女学生在马路上搭腔了。警局请凤仪去认纪今明,凤仪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马路上的那个人,除了姓名电话,其他都是假的。美莲在家中偷走的金条和首饰,高达一万多元。警察局初步认定"纪今明"是个拆白党[23],但一无证据、二无线索,除非找到美莲,否则就算抓住纪今明,也不能证明什么。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无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悬赏美莲的下落。   一个星期过去了,美莲没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红一涨再涨,已经涨到了两万银元。这个数目,让上海滩很多人坐不住了。民国虽然已经五年,上海的社会秩序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混乱:人口激增、政治动荡、律法腐败……各种黑帮层出不穷,不要说帮与帮之间斗争激烈,帮会内部也是弱肉强食、此消彼长。烟土、赌馆、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这两万花红,虽让人眼红,但也非易取之物。黑道上很快就传开消息,拐骗美莲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集团,组织头目余祥桂。  余祥桂控制着一个精密的网络。他们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男客,由女拆白党出面,引其迷恋骗其钱财,如果对方颇有权势,就借机敲上一笔后脱身;如果对方仅有些钱财,就耗到财尽后把人卖到海外当劳工,或干脆打个"包"扔进黄浦江内。另一类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闺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党出面,乘女客意乱情迷时诱其携款"私奔",钱到手后,如果家人愿出钱赎人,就再敲一笔,如果家人不管不问,就把人卖入妓院。整个法租界的拐卖案件,都和他们有点关系。这种生意,与传统人口拐卖大不相同,不仅要计划周密、行事妥当,还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摆平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势力。   这几年,余祥桂无论对巡捕房,还是青帮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铺路,黑白两道是路路皆通。但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应该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桥一带大开赌馆烟馆妓院,犯了众怒;第二,他不应该绑架美莲,给了邵元任一次机会。   邵元任坐在书桌旁,轻轻品着清茶,一言不语。李威坐在他的对面,焦急地等待着。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还不表态:"金家的花红已经出到两万,金伯达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莲的亲舅舅,和巡捕房的关系很深,金家既有钱又有人,再说余祥桂在八仙桥又开赌馆又开妓院,不仅蔡老爷子,其他几个青帮老大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现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   邵元任继续沉默。   民国之后,救火队的精锐部分正式转入黑帮,当初他让李威开凤凰阁,正是为这支人马做准备。本来余祥桂在八仙桥一带生事,就让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如果没有美莲,他还不便先发制人。现在,余祥桂自己把头伸进了凤凰阁的铡刀下,这么肥的生意送上门,他没理由拒绝,就算他不想要,青帮的几位大佬也不会答应。但是余祥桂在法租界的势力盘根错节十几年,除他并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么分也是一桩难事。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现在的翅膀越来越硬,如果不借此事拿他一把,将来就更不好控制了。余祥桂这块臭石头用是用定了,关键是要怎么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说这些,你先回去吧。"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妇人之仁"在他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自从雅贞小姐去世之后,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岁年纪,看起来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位枭雄,怎能因为女人意志消沉。李威无法理解,甚至有点不屑。他今年二十七岁,正是大展鸿图之时。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决心,他是否要联合蔡洪生等人……这个突然其来的背叛的想法让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邵元任素来老谋深算,这事无论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么计划!李威亲手给邵元任烧了壶开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这才告退。   邵元任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书桌前慢慢筹划。除去余祥桂,至少要两个月时间,别的都好说,美莲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出面,将金家两万块花红送到余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莲即可回家……可这样一来,凤凰阁的势力就不能扩张。而余祥桂现在的发展势头看,八仙桥一带迟早要有一场血拼,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青帮兄弟要怪他放过此次良机,若再让李威逞猛斗狠闯出点名堂,凤凰阁就更可制了。再说金家的花红如此之高,江湖上哪个不眼红,他把这笔线送给余祥桂,不等于断了其他人的财路? 看来,美莲还要再委屈一段时间了。邵元任觉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认是个英雄,却两次把女人当成牺牲品。一是雅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莲,也令他愧疚。他左思又想,折腾了一夜,也未想出两全之策。天一亮,他就命司机送他去龙华寺,并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龙华寺听大师父讲解佛经,没有大事,不得前来打扰。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么会在此时去龙华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紧余祥桂,一面请青帮几路老大喝茶洗澡。期间聊问此事,套问口风,这几位青帮老大说别的还好,只要一谈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话,那几位老爷子不是打个哈哈,就是叉开话去,既不说做也不说不做。李威觉得有些不对,便暂时隐忍下来。   眨眼又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一早,李威刚到凤凰阁,就有人把一摞当天的新闻纸[24]递给他。他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所有的报纸像约好了一样,铺天盖地报导了富家千金惨遭绑架的事实,矛头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责他们缺乏办案能力,不能维护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们与黑帮勾结……是谁这样大胆,在新闻纸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金伯达,他不会蠢到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访,说与报馆联系的,多是学生,而且凤仪也在其中。李威心惊不已,他把报纸事件与蔡洪生等人的态度联系起来,觉得此事与邵元任必有干系。那么他躲进寺庙不是讲经,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威猛地意识到,他急于除掉余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于壮大自己的势力。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事到如今,他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表现忠诚,继续依赖邵元任发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独占凤凰阁!可凤凰阁只有约一半人完全听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来杀之祸。李威想到这儿,不免有几分沮丧,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联系,也决不出席任何饭局茶会。每天除到凤凰阁上班,几乎足不出户。几日之后,报界声讨越演越烈,不仅绑架、抢劫、盗窃被反复提及,就连烟馆、赌馆、妓院也被牵连其中,八仙桥一带更是千夫所指。迫于压力,巡捕房开始着手整顿,由于缺乏具体的计划,一些规模较大的赌馆妓院首当其冲,凤凰阁也牵连在内,接到了暂停营业的通知书。李威立即派人去龙华寺,带回的消息却是,邵元任要吃斋理佛,闭关十天。   李威闲来无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时他让司机歇着,自己给凤仪开车。他发现凤仪果然和很多家报馆在联系,不过,她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在帮金家跑腿。李威问她,邵元任是否知道,凤仪说,是爸爸让她帮忙的,说她现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李威不由心中暗叹,难怪他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只顾盯着金家和各路黑帮,根本不会注意凤仪和几个学生。而这样一来,邵元任与金伯达居中联系,也不会有外人知晓了。   不过,他对邵元任利用凤仪传递消息,感觉有点不忍。到底不是亲生女儿,连这种事情也让她参与。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着自己每天接送凤仪,怕遭遇什么不测。他哪里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护凤仪了。他让她做这件事,其实用心良苦。自雅贞去后,邵元任对凤仪的教育观有了改变。他本打算等她中学毕业之后,再细加引导,但没有想到,凤仪先是放学后不肯归家,日日在外流连,接着又出了美莲之事。邵元任觉得,是时候让凤仪接触社会了。他让她联系报馆,一方面确实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会上有所锻炼。 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这天李威送凤仪去望平街[]。望平街只有几百米长,却林立着上海大部分的报馆,人称"报馆街"。负责报道赌馆之害《新民报》大门大开,二人进得门内,见桌、椅、办公器材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打扫的女工。凤仪问:"报馆的先生呢?"   "去医院了,"女工道:"打的来一塌糊涂。"   "谁打的?!"   "我不晓得,上班好好的,突然冲进来一帮人,又打又砸,几位先生来不及理论,就被打伤了。"   凤仪勃然大怒,对李威道: "我们去龙华寺!"   李威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而然见到邵元任的机会,便没有回避。二人来到寺院,他让凤仪先去邵元任的厢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凤仪到了厢房,说了报馆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几句,打发她去大殿烧香,顺便把李威叫了进去。李威进门后,立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邵元任默默地听完,也不多加询问,只把一份名单交给李威:"你在凤凰阁安排一下,后天的下午一时,我要约他们在凤凰阁小聚。"   李威打开这张折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法租界各路黑帮的首领名字。李威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这些人有的他认识,有的素未谋面,李威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既没有多问,又表现出能办好事情的信心。他拿着名单退出客房,来到大殿,凤仪站在烟火燎绕的香炉前,正望着天空出神。李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见寺院飞起的一处檐角。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从这里传出去,又从外面传递回来。李威微微冷笑着,果然是佛门清静啊。   两天之后,李威站在停业的凤凰阁的三楼大厅内。这里从没有如此寂静和空旷过。阳光从迎街的木格窗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李威做了个手势,穿戴整齐的"救火队员"们立即将桌椅往两边排开,留出一块空地。空地中间用方桌拼成一张大桌,大桌周围排好十八张靠椅。李威发现,这些"救火队员"有不少是新面孔,这让他大惊失色。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余祥桂了。李威心中升起复杂的挫败感、恐惧感与耻辱感。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着,他还是没有摆脱随从的命运。   午饭之后,各路黑帮大佬走进了凤凰阁。自民国之后,黑帮的革命色彩逐渐消退,他们开始公然从事另一种"社会事业":毒品、色情、赌博、军火。为了与其他行业的人有所区别,他们统一了穿着,凡黑帮成员,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里需装一块金表,表的链子要垂在胸前。链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高级别成员的手指上还要戴一枚钻戒,钻石越大,身份越高。今天来的人无一免俗,全部这身装扮,而辈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几人,还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风,以显示自己地位不凡。   众人相聚,气氛热闹又微妙。蔡洪生等几个地位较高的大佬,就像商号里的老掌柜,不停地抱怨这段时间时局不好、生意难做等。其他人则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叙旧聊天、有的沉默不语。李威周到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端上上好的绿茶。不过这种布置和招待,显然和黑帮众人常去的酒楼澡堂太不相同。看着邵元任的面子,他们大都客随主便,没有计较。其中一位号称码头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双眼一翻喝道:"你们除了鸟茶还有什么?"  李威忙笑着陪了不是,又解释说凤凰停业,时间又紧,所以准备的不好等等。南霸这才愤愤然坐好。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货色,满满地摆在桌上,还没有忙定,坐在主宾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来。其他十余个党徒见蔡洪生起立,也连忙站了起来。李威急命伙计们撤下,自己也站到一边。   南霸回过头,见一位瘦削的穿着长衫的人走了过来。他容颜肃穆,五官中略带哀愁,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个商人,也不像一个黑帮老大,倒像一个穷书生。如果不是从一楼到三楼,全部站满了身穿短衫、形容肃穆的"救火队员",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势表示尊敬,南霸绝对不会买一个"教书先生"的帐。他勉强站起来,和他差不多时起立的,还有坐在蔡洪生身边的青帮老大步云山。   步云山素与余祥桂交好。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个鸟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不分门派什么人都请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和步云山都是余祥桂的死党?他这样想着,邵元任已经到了桌前,他笑着朝大家拱手,请众人落座后,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爷子,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唉,"蔡洪生叹了一口气:"谈什么,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蔡老爷子说的对,您看看凤凰阁都被停业了,再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所以我才请大家来,"邵元任开门见山地道:"我们一起商量个办法。"   "哦,"蔡洪生问:"邵先生有什么好法子?"   "这事坏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开张了。"   "交他当然好,"蔡洪生道:"不过他的势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围几个青帮老大,众人纷纷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是啊,我看老爷子多虑了。""他又是开赌馆又是开妓院,抢了我们这么多生意,他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球那么多!"   "余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还有赌馆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后,这些生意还要靠大家接管经营,不能再出什么麻烦,"邵元任缓缓地看着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看看这些生意怎么分配,今天有蔡老爷子做主,一定会分的公平合理。"   南霸瞅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也在瞄着他。二人对邵元任的安排惊讶不已。原来这一个月,邵元任一面利用报馆大造声势,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马的生意场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谈妥了条件,一举拿下余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帮生意与秩序。众人心照不宣,只有邵元任自己清楚,这次会议他还请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位是步云山,他因与余祥桂交情颇深,条件没有谈妥;另一个南霸的势力并不大,但也与余祥桂息息相关,邵元任根本没有和他谈过,今天请他来,是另有目的。   步云山心想,此时再不走,就没有办法脱身了。他不想头一个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南霸早就不耐烦了,此时见有步云山支持,把脸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来:"邵老板,你说要交人,这个人是谁啊,我认不认识?"   "余祥桂。"邵元任笑了笑,道。   "余老板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邵元任说:"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大家?!谁的生意?谁的?"南霸恶狠狠地道:"说出来我听一听。" 蔡洪生等人见南霸突然撒泼,不禁面面相觑。难道这里面还有人没讲好条件?邵元任看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双目微垂,不动声色。邵元任又笑了笑,询问南霸:"你不同意交出余祥桂?"   "XXXXX!"南霸天骂了句粗口。   "南霸,余祥桂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何必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况除掉他之后,你自然能从中得到好处,"邵元任温和地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这儿给老子掉书袋,老子听不懂这些!"他气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后的几个弟兄:"我们走!"   邵元任冷眼看着他走到了楼梯口,朝几个救火队员微一侧目,那几个人从短衫后抽出枪来,举手便射。只听几声枪响,南霸惨叫一声,栽下楼去,跟着他的几个手下也横尸当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因为事先有所规定,所有来的人都不许携带武器,十几个站在桌外的黑帮党徒慌忙抢到桌前,有的抄起盖碗,有的横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体抵挡住子弹。   "邵老板,您这是?" 蔡洪生不解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爷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后站好,听我说几句。"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围,见数十个救火队员全部捂住腰间,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听邵老板说一说嘛。"   "除掉余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刚才我让南霸走出去,后果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邵元任娓娓道来:"他肯定立即通知余祥桂,让他准备好和我们火拼,八仙桥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个坟山、战场。邵某再不济,也不能让大家牺牲兄弟。不过,"他看了一眼步云山,又道:"现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愿意参加这个行动,我非常欢迎,如果有人坚持不合作,我没有意见,如果有人坚持要离开,我绝不拦着,也绝不会让手下的人再动手。"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面面面相觑,不知邵元任这话是对谁讲的。步云山深悔自己来赴这个鸿门宴,他太小看这个生丝商人了。南霸勃然反目,显然之前没有任何沟通,那么邵元任请他来,就是料道他会当众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后杀掉他,这样,这里所有的人都被绑在了一条船上。   现在自己若坚持离开,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为敌,就算邵元任不杀他,其他人也不会放自己走。再说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这个门,余祥桂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步云山又怒又悔又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板,这里你最了解和熟悉余祥桂,你有什么意见?"   步云山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好个邵元任,他即这么说,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执意为敌,那么他们剿灭余祥桂之前,第一个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步云山哈哈一笑:"邵老板,我为了大家来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   "这里除了步老板,没有人会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这可是租界的大买卖,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相信各位兄弟和巡捕房都会愿意由步老板来接管。"   众人这才听明白,原来演得是哪出戏。由于人口生意不同于赌博与色情,也有不少黑帮中人不愿牵涉此行。步云山环视一圈,见没有人反对邵元行的说法,蔡洪生也是频频点头,便痛下决心:"既然各位看得上我步云山,我也表个态,余祥桂的其他生意,我绝不会插手,全部交给各位。"  "好,"邵元任举起一杯茶:"那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忙举杯同和,各自干下一杯清茶。李威派人把几具尸体抬了出去,摆上酒菜,众人重新落座,这才开始商量下面的事情。这场黑帮之战不是上海光复之后最大的战争,只是美莲意外地成为黑帮重新分配利益的导火索。接下来的一个月,巡捕房和帮会联手对余祥桂实行了剿灭,至"破案"时,牵连出的人口案件约有上千起,余祥桂党徒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不少投奔了步云山。步云山接替余祥桂成为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而余祥桂的赌馆、烟馆等其他生意,一律先由巡捕房查封,再转入蔡洪生等人手中。   凤凰阁经此一战,不仅名声大振,而且它的其势力也顺利地渗入到法租界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美莲身心所受的创伤,没有一个小报记者的介入,这场战争对邵元任来说,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美莲从苏州河上一条小船中被解救出来,这场初洁的初恋和不顾一切的浪漫的爱情冒险,变成了最残酷的底线之外的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少女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在小船上,美莲被迫接客,不停地被殴打与侮辱,甚至强奸与轮奸。她发现死真的很艰难,因为她每逢有机会可以跳入肮脏的河水结束生命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最后关心停住了。   她回到了金家,见到了父母和朋友们。她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是两个角度看世界的人。她并不需要他们守在身边,说一些宽慰的话,担心她活不下去。她见他们这样就抱以冷笑,他们怎么能想到,这段时间她唯一学会的就是活着。   凤仪和杏礼隐约了解了美莲的苦难。她们不敢问,也不知如何问,只是尽力地陪在她身边,说些她们认为轻松或愉快的事,可每每气氛反而更加沉重。凤仪感到,美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她的嘴角,也似乎是在冷笑。   "你在笑什么?"这一天,凤仪终于忍不住了,问。   "笑?"美莲懒懒地盯了她一眼:"我没有笑。"   "你有笑!"凤仪执拗地道:"你不回学校读书,也不理大家,你到底想怎么样?"美莲闭上眼睛,表示无意争吵。"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大家都急坏了,你爸妈、我、杏礼、还有我爸爸,动用了多少力量,还有那些记者,每个人都在为了你而努力,甚至被打伤,甚至住院,可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不死不活的,对这些人摆出这种态度?!"   美莲听着凤仪急切又伤心语调,不觉冷笑起来,她睁开眼斜了她一眼,这人可真是个孩子。她不耐地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金美莲!"凤仪站起来,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你弄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美莲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凤仪的手。凤仪想挣扎,但是美莲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凤仪痛地一下子咧开了嘴。"滚回家去!"美莲嘶声喝道:"别在我这儿撒野!"   "放手!"凤仪咬住了牙。   美莲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莲,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凤仪低声喝道:"你放手!"美莲一动不动。凤仪猛地一错手,反扣住了美莲的手腕,美莲没想到她会这个,吃了一惊,向后用力一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来。美莲就像弄堂里最下贱的泼妇,拽凤仪的头发、撕凤仪的衣服、牙齿在凤仪的身上寻找机会。凤仪被深深激怒了。两个好朋友像两只野兽展开了博斗,凤仪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打美莲,但是美莲对她的痛抠,她自己的痛疼,和通过这种发泄出的怒火,让凤仪直接领会了美莲的绝望与痛楚。打死她算了,凤仪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礼这时进了房间,她感觉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两个女朋友,像疯子一样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们俩谁也不理她,甚至找着机会就打她,不知是谁的指甲用力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杏礼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顿时怒疯了!她比她们大两岁,个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时推推搡搡她们都不是对手。在美莲失踪的这两个月,她和凤仪都因友谊而承担了许多压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乱了,甚至连她的婚礼都不能尽力的快乐的准备,而此时,正是一个发泄的良机。   杏礼加入了战斗,先是混战,最后,她和凤仪开始联手打美莲。这让她们占尽上风。美莲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头发被猛烈地向后拉扯,身体、四肢被拳头撞击,还有乱七八糟的脚在踹她。这种痛打让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与饥饿,直到你愿意出卖身体为止。她们为什么打她,她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绝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痛苦的声音一下子让凤仪和杏礼恢复了理智,她们为什么打她,她已经这么不幸?凤仪第一个流下了泪水,她抱住美莲,她要怎么办?她们要怎么办?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那些快乐就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三个女孩相互摸索着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我完了!"美莲抽泣着道:"你们不懂,我完了!"   "你怎么会完了呢?"凤仪哭着反驳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了,将来没有人会再爱我,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美连你听我说,"杏礼擦去泪水,扳过美莲的身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家里又有钱,还怕嫁不出去吗?"   "你跟我妈妈说的一样,"美莲流着泪冷笑道:"嫁出去又怎么样?人家会真心对我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谁说女子回头金不换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做出这等事,将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凤仪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什么混帐话,"杏礼道:"那有女孩不嫁人的……"她想了想,大约也不敢肯定以美莲的处境能找到一个好夫婿,烦乱地泣道:"这种事情都很难说的。"   "我不想嫁人了,"美莲摇了摇头,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凤仪说的有道理。只怕我出去工作,也会被别人瞧不起的。"   "怎么会呢?"凤仪说:"报上又没有说纪今明的事情,你只是被绑架。"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美莲道:"前几天因为家里的佣人多嘴,我爸还开除了两个,开除有什么用,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说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你出国留学吧,换个环境?"杏礼道。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看见人就烦。"   "要不你去你爸爸的公司上班吧?"凤仪道:"这样就可以工作了。"  "我不去,我在家里丢人就成了,不想到那儿去!"   凤仪和杏礼苦劝了半天,美莲既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气氛渐渐陷入了某种无奈,眼看得天色黑了,美莲的心情好了一点,便劝她们回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凤仪和杏礼整理好衣衫,重新梳了头发,方从金家告辞出来。二人上了汽车,凤仪这才想起杏礼的婚礼,问:"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杏礼淡淡地:"液仙很担心美莲,我让他过一段再来看她。"   "方先生?"凤仪有些惊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还好吗?化工社生意怎么样?"   "就那样,"杏礼叹了一口气:"不死不活地撑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他是有抱负的人。"凤仪道。   杏礼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孩子。"   凤仪奇怪地打量着杏礼,敏感到杏礼和液仙之间有一丝另外的东西。"杏礼,"她小声问:"你喜欢方先生吗?"   "别胡说,"杏礼立刻打断她:"我已经订婚了。"   凤仪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四月春天,正是好时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天天和杏礼、美莲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周末她们还会去化工社,有时拉上方先生一起去公园,去沙莉文喝咖啡,去楼外楼看哈哈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快活的生活啊。可那个,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也许快乐只能是一种回忆,就好象她和湖心亭里的少年,相遇时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如今一生一世也许都不能再相遇了,她才觉得,那时候的相见是多么愉快和幸福的事情。   凤仪猛然间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为美莲、杏礼、和不能再回头的好时光。   1、 买办:"买办"从本质上讲是经纪人,是我国经纪人和经纪业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的阶层。"买办"一词是葡萄牙人(Compardor"康白度")的义译,原意是采买人员,中文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为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的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洋行雇员身份的买办,得到外国势力的庇护,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作为独立商人的买办,又可以代洋行在内地买卖货物或出面租赁房屋、购置地产等。鸦片战争以后,"买办制度"随着洋行业务的开展而发生了变化。买办阶层同外商利益上的共同点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具独特色彩的集团,这些买办阶层既经营钱财的进出和保管,也参与业务经营和商品交易事宜,并常常代表洋行深入内地进行购销业务;同中国商人商定价格,订立交易合同,并凭借本身的地位,在货物的收付上取得双方的信任。他们逐渐成为外商对华贸易的代言人。买办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种特殊经纪人。买办的活动一直延伸到新中国成立。   2、 方液仙:字传沆,1893年生于上海,中国化工业的先驱之一,有"国货大王"、"化工大王"之称。1912年,他19岁时在上海独资创办了中国化学工业社,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化学工业社的产品开始打开销路,1928年,方液仙再建第三厂,专门制造"三星"蚊香等产品,一向独占中国市场的日货"野猪牌蚊香"终于败北。 1933年他联合上海几家大厂集资10万元,在南京东路大陆商场开设了中国国货公司,方液仙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方液仙主持的中国化学工业社及国货公司的业务不断发展,成为企图独占中国的日寇的心腹之患,加上"一二八"淞沪抗战和"八一三"全民抗战时,方液仙先后两次在厂内及胶州路"申园"举办伤兵医院,也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忌恨。日军侵占上海后,大汉奸陈公博派人前来游说,希望方液仙和伪政府合作,并以伪实业部长相许,被方严词拒绝。日伪见利诱不成,就加强威胁,一时间来自敌伪的恐吓信、警告信日有数起,方液仙不为所动。1940年7月25日上午,方液仙在去工厂途中,遭到埋伏在住所附近的4名暴徒突然袭击,将他狭持到事先预备好的汽车里,向越界筑路方向逃去。事发后,方家起初以为遇到了强盗绑票。过了好几天,仍然音讯全无,下落不明。直到该暴徒因他案受审时,才知晓这是日伪精心策划的政治谋害案,方液仙已被日伪所杀害。方液仙遇害时年仅47岁。  3、 四马路:今为上海福州路,是民国上海最热闹的地区,书寓(高级妓院)、报馆、茶楼等等林立,什么西洋镜、打弹子无所不有,每到晚上,妓女纷纷在这儿来来往往,招引游峰浪蝶,为洋场景色之一。   4、 拆白党:二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拆白党可不是什么政治派别,虽有男、女党之分,但干的却都是相同的勾当。灯红酒绿之处是其活动场所,豪门富户的妇女是其作战对象,其战略战术类似于游击战,经常更换姓名、住址和转移战场。拆白党首先是自然条件要好,必须长得眉清目秀,能讨妇女欢心者;其次要有灵牙利齿,办事机警者,既能甜言蜜语的哄骗,又能在紧要关头随机应变。   5、 新闻纸:即报纸。   第五章   早在1913年,上海工商界陆伯鸿[25]等人便立志要创建中国的钢铁企业,邵元任也是其中一份子。1913年2月到11月,陆伯鸿将《化铁炉说略及预算》一文广发至上海实业界和金融界,在文中,他们利用国内外资料对比,详尽地阐述了创办钢铁企业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能性,以及无法估算的利润空间。在邵元任等人鼎力追捧下,先后有乐振记、姜炳记、四明银行、丰昌庄、增泰行、慎记号、合兴厂等工商、金融企业参与其中,以6万两票存资金和2.3万两押款作为投资,兴办了第一家民族资本钢铁厂,定名为:和兴化铁厂。   钢铁厂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正式投产,但邵元任对此信心百倍。民国之后,上海工商业虽有了长足进步,但大抵以轻工业为主,陆伯鸿、邵元任等人认为,中国工商业想要真正地发展,重工业必不可缺。而且他们深信,只要把钢铁厂做起来,就一定能得到比丝厂多出千百倍的利润。   像疯子一般的投入工作,为邵元任减轻了雅贞这个心结,但美莲获救后,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责。这个女孩的部分不幸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希望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但对于一个女孩,这实在让他感到不耻……为了让凤仪强大起来,他逐渐安排她接触社会,但女人要如何强大,又应该强大成什么样子?他没有答案。他也接触过一些革命女同志,她们穿男装、像男人一样谈论事业,邵元任虽然钦佩,却很难从心底里赞同,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   为了帮助美莲,也为了减轻心底的内疚。他请美莲在德昌堂管理一些慈善事务。连年的灾荒和战乱,导致每天有无数灾民涌入上海,德昌堂除了振济粮食,管理义冢,也开办工人技术学习班,让难民们学到技艺、找到工作,在上海立足。邵元任觉得眼见到别人的不幸会降低自己的不幸感,他希望从事有意义的工作能让美莲重拾自信、得到慰藉。   美莲也确实在德昌堂渐渐找到了新生。回想在学校时的集会、演讲,她觉得那只是青春的一股热情,生活是实际而困苦的。有些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和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穿金戴银,有些人却为了温饱要苦苦挣扎……她有了更多的想法与困惑。   她计划开办一个针对妇女和儿童的技术培训班,供应给上海的纺织企业。邵元任为她争取到了这笔慈善基金,并派来元泰的技术工人担任教师,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一个小报记者找上了美莲,他写了一篇文章,行文极其俗艳,名为:《金家小姐贪恋拆白党,贴钱贴色;租界巡捕房误信绑架案,贻笑大方》。他将此文寄于金伯达,声称没有两千元的酬金,他就在报上刊登此文。  金伯达通过前段的事件,深知新闻与帮会的力量,何况此事既关系女儿名声,又直指巡捕房,思前想后,他把钱和文章转送给邵元任。邵元任的惊讶不下于金伯达,这篇文章可能会带来极为恶劣的后果,难道有人要为余祥桂报仇,还是步云山等人再度反水?他急命李威调查此事,并迅速把钱付给了记者。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此人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一切行动都出于私欲。李威说:"为了大洋发疯了"。 邵元任让李威找他"谈谈",不要再纠缠此事。如果有经济困难,可以向德昌堂救助。但那人写了更刺激的文章,再次向金家敲诈。   金伯达不盛烦扰,埋怨了美莲几句,美莲一言不发,搬到了德昌堂居住。不管金伯达夫妇如何劝解,也不肯回家,金伯达无法,托凤仪劝劝美莲,凤仪屡劝未果,金伯达又转托邵元任。邵元任借口询问妇女儿童技术培训班开办的情况,将美莲叫到了办公室。   美莲详细汇报了各项情况,看得出来,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着她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这个少女的内心坚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美莲,你爸爸让我劝劝你,还是回家住吧。"   "我喜欢住在慈善堂。"美莲迟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么?"   "那个记者不再打扰我父亲。"   邵元任微微一震,这句话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胁。难道她知道了剿灭余祥桂的实情?这不可能,他企图在美莲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这个女孩只是倔强地坐着,再也不说话了。   "好,"邵元任温和而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交给我。"   "谢谢您!"美莲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离开,她走到门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亲教你刚才这样说的?"   "啊……不!"美莲的脸色刷地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他教你这么说,没有你这句话,邵叔叔还不敢擅自主张的帮忙,你毕竟是当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莲舒了一口气:"是凤仪。"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与她告别。美莲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邵元任的那些话,无非骗她说出幕后指使者,她越想越心惊,到处寻找凤仪,最后,在元泰丝厂的办公楼二层,她找到了她。她正饶有趣味地听工程师们讨论,如何改进丝厂的机器。美莲将她拉到过道,把经过说了一遍,凤仪高兴地道:"爸爸答应了就好,你不用担心,事情肯定能解决。"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解决?"   "他办法多嘛。"凤仪见四下无人,悄声笑道:"他肯定让人把那家伙打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来找你。"   美莲皱起了眉头,难道凤仪对邵元任一无所知吗?还是她根本没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吗?"   "怕?!"凤仪惊讶地问:"怕什么?"   "如果是我……我会怕……"美莲若有所思。她无法向凤仪解释,社会的另一面是什么,能操纵那个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举着块画板跑了出来: "凤仪小姐,你的东西。"   "谢谢刘叔叔,"凤仪接过来:"我差点忘记了。"   "女画家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蔼地帮凤仪背好画板:"你要不要回去?车子有吧?要不要我准备一下?" "我先回了,我们自己坐车,"凤仪笑道:"您不要费心。"   那人走后,美莲问:"他是谁?"   "他叫刘庆生,是元泰的副总经理,一直帮着爸爸管理工厂。"   "我来了几次也没看见过他。"   "他一直跑丝行洋行什么的,很少在家的。"   两个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莲询问凤仪明年毕业后,考不考美术学院,凤仪叹了口气:"我喜欢画画,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美莲不禁冷笑了一声,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咽了回去。凤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从美莲回来之后,她们之间有一层说不出的隔阂,这和友谊无关,而杏礼正忙于准备婚礼,为避免美莲尴尬,杏礼没有邀请凤仪当伴娘,三个女孩曾经幻想和讨论过的婚礼,只与杏礼自己相关了。凤仪试图说服杏礼,请美莲当伴娘,但杏礼有些犹豫,而美莲一听说此事也严辞拒绝了。   凤仪依然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感到不孤单。父亲和哥哥没有具体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诉她,他们都活着。唯有画室可以让她宁静。她喜欢将自己置于画笔与画布之中,但她仍然无法做出终身从事绘画的选择。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因为孤独才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困扰着她,但她的绘画天赋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来,她拥有了学习绘画的一切条件:天赋、勤奋和经济基础。   "凤仪,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绍你去欧洲,去那里继续学习。"这天喝下午茶的时候,神父又说起了这个老话题。   凤仪抚摸着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细腻的质感宛如美丽的教堂景色。院中青桐树的叶子开始黄落了,而五月结满红花的石榴只剩下浓密的枝条,木栏后的青草坪开始出现不同的色彩。而围墙外,是宁静的马路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杉树。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梦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离开这里不远,就有最狭小的里弄、最破烂的棚户;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妓女们沿街拉客;在爸爸的丝厂,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为了吃饱饭拼命工作。同样生而为人,大家为什么要活在两个世界?难道人只要一个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对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让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的亲生父亲会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她的父亲,哥哥,还有爸爸,都在为那个世界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在她看来,他们都是英雄。她又怎么能退缩于象牙塔之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一块画板和一支画笔。   "邵,"神父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些心事,长叹一声道:"也许你复杂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包括你的父亲、哥哥和爸爸,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你是个单纯的人,又很有绘画天赋,也许你该学习听从神的旨意,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们的世界?"凤仪反驳道:"我承认我单纯,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绘画是神对我唯一的安排。"   "理想主义者,"神父苦笑了一声:"也许曲折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道路。"   "我听不懂?"   "我只是你的绘画老师,"神父意味深长的说:"神的声音只有你自己才能听到。"   凤仪陷入了苦恼,感到很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爸爸为了钢铁厂的事情日夜忙碌,李威似乎不合适讨论这些,杏礼在忙结婚,美莲……还是算了吧,不要太打扰她……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她回想和父亲的两次见面,每一次父亲都能立即指出问题的所在,给她希望和鼓舞。要是有一个能谈话的朋友……忽然,她眼前一亮,不如去找方液仙,他自己创业这么久,应该能给她些指点。  方液仙经营化工社已经多年,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化工社生产的牙膏、雪花膏虽然品质上乘,但销路总是不畅。他认识凤仪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刚刚进入女中,不久又带来两个女同学,美莲和杏礼,一个与她同岁,是个可爱的少女,一个比她们大两岁,是个十分美艳的少女,一晃四年过去了,而现在,方液仙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杏礼。她上着翻领单扣西式外套,下着薄呢长裙,显得既摩登又有一种鼓动男人本能的热情的优雅。   "美莲最近怎么样?"方液仙问。   "她在做慈善事业,"杏礼的声音有一些烦躁:"做的挺好。"   "凤仪呢?"   "她还是老样子。"   "你的婚礼呢?"   杏礼抬起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桌上用力地敲了一下:"液仙,除了美莲、凤仪、我的婚礼,你就没有要问了的么?"   方液仙笑了笑:"那么,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比较好的小说?"   杏礼浓到极致的眉毛和眼睛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他是不会对她说实话了。虽然她已经定了婚,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选择这个清贫的化工社,但是,她对他的感觉,还有这段时间他看她的眼神……哪怕在成婚之前,有一段精神上的恋爱也是十分美妙的……   这种初恋一样的朦胧爱意,和即将面对婚姻的压力,让这位美艳的女孩像花一样,突然盛开起来。方液仙转过头,不敢再看她的模样。虽然他猜不透这女孩的心,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她永远不会和贫穷相关。如果说美莲能因爱情莽撞出走,凤仪还单纯不通时务,而杏礼,永远不可能犯她们犯的错。她太爱现实中的东西,比如豪华场所、漂亮时装和名贵首饰。方液仙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打动了她,但这种打动极不可靠,像一个没有达到平衡的化学方程式,不足以证明什么的。   杏礼幽幽地叹了一声:"上次你送我的雪花膏感觉还不错,我喜欢那个香味。"   "是吗?"方液仙笑道:"我等会再送你两瓶。"   "我觉得包装不太漂亮,不象那些法国货,味道虽然一般,但是外面包的瓶子、纸盒都十分精美,让人一看呢,心里面就喜欢。"   "我是小本生意,再说东西都让货郎挑着上街卖,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买买,要求别太高了。"   "我知道,"杏礼娇媚地嗔道:"但是你的东西比他们都好。"   这时有人敲门,液仙打开门,惊喜地看见凤仪站在门外。他笑道:"你们要么是天天都不来,要来还都一天到了。"   凤仪进来,看见了杏礼,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杏礼笑了,啐道:"你不好好画画,跑这儿来干嘛。"   "你不好好嫁人,又跑这儿来干嘛,"凤仪笑道:"莫不是看上了方先生。"   "你?!"杏礼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你这个宝货,什么话都说的出。"   "我开玩笑嘛,"凤仪腻在杏礼身旁:"别生气呀。"   杏礼轻轻戳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已经长得够大了,"凤仪吐出一口气:"正好你也在,我有事情请教方先生呢。"   "什么事情?"方液仙奇道:"还要请教我?"   凤仪叹了口气,将是否继续求学绘画的事情说了出来。液仙听后沉默不语,杏礼却不以为然:"我要是你就去欧洲,在那儿呆个几年,可以嫁个留学生,或者回来再嫁人也不晚。"  "你整天就知道嫁人。"   "女人大了就要嫁人,你要去欧洲留过学,回来就能嫁得更好。结婚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杏礼瞄了方液仙一眼:"对女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两个世界,"液仙若有所思:"也许世界只有一个,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只有一个吗?"凤仪问。   液仙点点头:"去欧洲还是考美院,或者从事其他工作,都没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年轻,花点时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值得的。"   "是啊,反正你比我还小两岁,"杏礼说:"晚两年结婚也不要紧。"   凤仪琢磨着液仙的话,半晌问:"液仙,你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没有觉得和卖东西是两个世界吗?"   液仙一愣:"有吗?"   "也许没有吧,"凤仪心中似有所解,又似乎完全无解,笑了笑道:"谢谢的意见,我觉得好多了。"   方液仙包好两分雪花膏,递给她和杏礼:"别谢了,这是我的新产品,你们拿回去试一试,还要请你们多提意见呢。"   凤仪回到了邵府,躲在房内发呆。她有三样东西可以诉说心事,一样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字,一样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雅贞姑姑的照片,还有一样,是摆在书桌上的玻璃碗。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大量的人生,又觉得未来一片迷茫。中学即将毕业,杏礼要嫁人,美莲在慈善堂工作,她的人生,应该如何选择呢?   她忽而看看墙上的字,忽而看看雅贞姑姑的照片,忽而拿着玻璃碗,烦恼始终不能消散,她感觉很不舒服,决定还是拿起画笔,画一张未完的风景。她正准备动手调颜料时,阿金推门进来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晓得吗,今天有小报把美莲小姐的事情登出来了。"   "什么?!"凤仪心中格登一下:"你听谁说的?"   "对啊,"阿金道:"我听送报纸的阿三说,好多人都在买报纸,一叠一叠地买,好多新闻纸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就被他们买走了。"   想起这事对美莲的影响,凤仪又惊又怒,站起身便往外走。阿金慌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儿?马上要吃晚饭了。"   "我去德昌堂,"凤仪边走边道:"你给我留点饭就行了。"   "天黑了,"阿金叫道:"让小卫陪你去。"   凤仪和小卫出了门,叫了辆马车,径直到了德晶堂。他们在宿舍没有找到美莲,见办公室亮着灯,便走了过去,不料听见了邵元任的声音。   "还有多少份报纸留在市面上?"   "他们的发行量很小,只有一千多份,"李威道:"今天派出去的兄弟估计收回来一千份左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人买走了。"   "那个主编说什么?"   "他很害怕,保证再也不登这样的文章了。"   "记者呢?"   "扔进黄浦江了。"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找到美莲了吗?"   "美莲小姐下午请的假,回了金家,现在还在那儿。"   "凤仪没和她在一起?"   "没有。"   凤仪转过身,悄悄地退到拐角处,小卫忙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神父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中响起。是的,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想,我的爸爸,我的李威叔叔,他们随时都会杀人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小到大,阿金、小卫、李威甚至雅贞姑姑,那么多的人都惧怕爸爸,还有美莲……那么,父亲会杀人吗?哥哥会杀人吗?她迷惘地想,哥哥一身的好武艺,她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她不记得是谁说过,革命,需要很多人的血。  办公室的门开了,邵元任和李威走了出来。小卫连忙伸手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凤仪等二人走远,道:"我们走吧。"   "小姐……"小卫嗫嚅地,想说又不敢说。   "我们没来过这儿,"凤仪道:"我一直在家吃饭,吃过饭就睡了。"   "哎!"小卫用激动地语调答应了一声。凤仪从小卫的反应中意识到,如果爸爸发现他们在偷听,小卫可能就会没命了。她走出了墙角,在淡淡的路灯中,默默前行。小卫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凤仪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的滋味。她是撒谎了,但是她保护了小卫。她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冷冰冰的舒服。   凤仪一生都没有告诉过邵元任,她知道了这个小秘密。有时她想,她为什么没有因此憎恨爸爸和李威,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自豪。是因为那个人先威胁了美莲,还是因为她本能地尊重了弱肉强食的动物真理?如果是她是邵元任,她会怎么办?是尽量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如果不可能呢?必须要有一方受尽伤害呢……她敏感到,爸爸和李威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小卫和阿金的俯首贴命,也不是因为主仆情深……这让她越发想念方谦,父亲的慈爱豁达,一定能为她解答心中的困惑。可是要见父亲一面是多难啊。她只有默默地等,等见到他的那一天,把问题提出来,得到一个好答案。   时间一天天过去,邵元任也因联系不到方谦而苦恼。凤仪拒绝报考美院,也拒绝去欧洲留学,这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应该赞成,还是反对。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就决定了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觉得凤仪十分单纯,但有时候,又有一种难以捉磨的复杂。她现在什么都不缺:钱、机会和天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可她偏偏要调转头,走向社会……邵元任不禁回想自己当年,执意要离开湖南老家到上海闯天下……不能说当年的选择错了,可他也不想说,这就是对的……   和兴化铁厂兴建在即,自己很难兼顾元泰。让凤仪去元泰,倒是一步好棋。如果她真是这块料,就可以慢慢把元泰交给她,自己脱开身,在和兴全力以赴……离凤仪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邵元任终于决定,把未来交给凤仪决定,她自己的人生道路由她自己选择。   中学毕业之后,杏礼在张园举办了盛大的文明婚礼,在园内的Arcadia Hall(洋房名,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为"安垲第")大厅,高悬着两面红、黄、蓝、白、黑,象征着"五族共和"的国旗,国旗下是两个红色双喜字的霓虹灯,灯下的长条礼案上放着结婚证书,印盒、手花和花篮。案前陈列着亲友们送来的各色礼品,凤仪给杏礼画的油画肖像也在其中,画上的杏礼穿着女中校服,浓眉微舒、杏眼含笑,纯真中一派妩媚。   大厅摆了八十八张中式圆桌,桌上放着精美的礼单,上面写着来宾姓名。凤仪和美莲在桌子中间寻找她们的座位。"在这里。"凤仪拿起礼单,这一桌都是些小朋小友,方液仙也在其中。忽然,她看见方液仙旁边写着"袁子欣"三个字,不禁心头一震。是那个做玻璃碗的人!难道他回来了?!凤仪又惊又喜,脸一下子红了!   美莲见她脸上红红的,还以为厅内太热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两个人坐在席前喝着凉凉的清水,看着厅内华丽的布置与往来的宾客。  此时是1917年初秋,上海还处于炎热之中。男士们大都身着长衫,也有穿学生装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装则多姿多彩。由于时装观念的变化,不少女士都露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颈,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娆娆、分外好看。凤仪见来宾越来越多,不免害羞起来。自己是先到外面转一转,等方先生带着袁子欣落座之后,大大方方的进来;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微笑?她这样想着,不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热。美莲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没事儿"凤仪娇嗔道:"空气不好,有点闷了。"   "凤仪、美莲!"只听后面一声爽朗的笑声,凤仪与美莲回过头,便看见方液仙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二人忙站了起来,含笑施礼。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方凤仪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弟,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袁子欣先生。"   凤仪看着袁子欣,见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在脸上神气地向上仰着,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她们。凤仪不觉乐了起来,这个人长了一张多快活的脸啊。袁子欣也微笑着看着她们,一个身量不高,圆润的小脸配着精致的五官,两道微挑的剑眉比自己的眉毛还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样脸庞圆润,但眉儿弯弯,眼儿长长,颇有妩媚之态,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朴素,看起来与众人不同。   四个人在席中坐下,一边聊天一边议论着婚礼。液仙道:"凤仪,我听杏礼说你给她画了一幅画,那画呢?"   "喏,"凤仪朝主席台上遥遥一指:"放在那儿了。"   "我们也去吧,"液仙对袁子欣道:"现在国内流行,宾客们若是送礼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长几下。"   "真的,"子欣乐道:"那赶紧去看看!"他跟着液仙后面,跑到主席台上,凤仪与美莲远远得看着他们站在上面,液仙规规矩矩地站着,那袁子欣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不知忙些什么。凤仪与美莲都笑了起来。过了半晌,那两个人才走了回来,刚一落坐,袁子欣便对凤仪道:"你画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这么漂亮?"   "当然了,"凤仪笑道:"当然有这么漂亮了,她可是我们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气。"   "那自然了,"美莲晒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又是长子,嫁过去就是大少奶奶!"   液仙恐这样议论婚礼,触动美莲的伤心事,便问凤仪:""凤仪,你考美院的事决定了吗?"   凤仪摇摇头:"我不打算考了。"   "你准备去留学?"液仙问。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厂了。"   "去元泰?"方液仙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你说过的两个世界吗?"凤仪道:"我不知道我选择绘画,是真的喜欢绘画,还是因为一直这样画了,所以要画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绘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两个世界,"美莲道:"方先生你听听,她这肯定是瞎想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呢,"凤仪道:"比如同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参加婚礼,和在工厂上班,就完全不一样。"   美莲心中一沉,不再说话了。液仙见她脸色不好,忙问:"神父怎么说?"   "他尊重我的决定,"凤仪道:"他说,神会给我指引。"  "那你见到那个神了?"袁子欣听她这么说,不禁问。   "没有。"   方液仙碰了碰子欣,悄声道:"你不信基督教,别乱说话,她的绘画老师是个美国神父。"   子欣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这时,《美酒高歌》的乐曲奏响了。杏礼穿着婚纱走进了大厅,她乌发高盘,领口略低,一条钻石项链闪耀在白腻的脖颈上,衬得她雍容艳丽。全场来宾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子欣见杏礼果然美艳,而且他觉得,凤仪画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动人心弦。他不禁想,这个画画的女孩这么有才气,难怪她的老师要劝她继续求学。他不禁看了凤仪一眼,而凤仪,正迷茫地望着主席台,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杏礼想要的,极尽繁华也极尽浓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标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她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敬重像父亲那样的人生,至少,他在改变一个时代,在为了自己的国家倾其所有……   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双双在婚书上盖好印鉴、交换戒指……仪式完成后,全场高举酒杯,庆祝晚宴正式开始。很快,杏礼又换上一套中式红色礼服,依然裁成最新潮的款式,露出脖颈和小手臂,和顾家安一同给宾朋们敬酒。   "顾家可真开明,"威德女中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纷纷,一个道:"不仅给穿西洋婚纱,就连中装也能做成这样……"另一个道"前些天新闻纸上还有些老学究写文章骂人呢,"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此等妖服,始于妓女,妓女以色事人,本不足责,乃上海各大家闺秀,均效学妓女,女教沦亡,至斯已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美莲经过拆白党一事后,已颇通人事,她见液仙笑得开心,悄声打趣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方先生一点也不担心?"   "杏礼也出身大家,又喜欢热闹,嫁入顾家是个好选择。"方液仙望着新郎顾家安满面春色地跟在杏礼旁边,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又低头与她窃窃私语,笑道:"何况新郎是个谦谦君子。"   "还是个掉进蜜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插话道,众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整个大厅喜气洋洋,独有凤仪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不能开怀。子欣见她这般模样,不禁也有些沉默。他在国外也参加过一些婚礼,但无论奢华程度,还是宏大场面,都无法和这个婚礼相比,这就是中国,不管国家是否分裂,民国是否存亡,人们都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把生活过到无限。他感到有些眩晕,从前天下船到现在,他还一直无法从眩晕中摆脱出来。   "他们来了!"女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杏礼和顾家安双双走到桌边,两个人都满面红晕,显然喝了不少酒。不等两个人解释,众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递到他们面前,顾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们还有很多桌要敬。"   "哟,其他桌都可以喝,独独我们不行,你这是不把杏礼的朋友当朋友哟。"   "这样吧,"顾家安指着身后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给你们,他是我弟弟顾家俊,今年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还没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们笑道:"至于伴娘嘛,我们就不要了。"   顾家安与杏礼得了这道赦令,忙把顾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顾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张空位上坐下来:"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众女生见他虽与顾家安有几分相似,但脸型瘦长,看起来颇为清秀,不像顾家安圆中带方,一脸"富贵"相,不免都羞涩起来,吃吃笑着各饮了一口。又有善饮地拿话逗他,劝他饮酒。顾家俊连喝了数杯,神色不变,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请问各位之中,谁是方凤仪小姐?"  凤仪听见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顾家俊立即反应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谢谢你为她画了这么好的肖像。"   "哟--"女生们嘻笑起来:"你是喜欢画画的人,还是喜欢画上的人?"   顾家俊微微一笑:"我当然喜欢画画的人了。"女生们哄地闹将起来,要罚顾家俊三杯。顾家俊毫不在意,举杯三饮而尽。众人又闹凤仪,凤仪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强抿了抿。女生们不干了,强迫她喝了两杯,顾家俊见她实在不善饮,又代喝了一杯。美莲听顾家俊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不禁触痛了心中伤疤。她今天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自从到德昌堂教书后,她逐渐地找回了自信,那里的学生十分尊重和信赖她,称她为"金老师"或"美莲姐"。   她虽然嘲笑凤仪的"两个世界",却感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非常无知与可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对顾家俊的好感和顾家俊的举止,都让她联想起了纪今明。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屈辱,默默地坐着。   凤仪两杯酒下肚,不禁有些头晕,她悄悄和美莲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很大很干净,温度比外面稍低。凤仪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湿了,轻轻擦了擦脸。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没有杏礼那么漂亮,也不如美莲那么有气质,还有雅贞姑姑,她多么美啊!她不禁有些气馁,感到自己像一只丑小鸭,缺少动人的吸引力。   她们已经那么美了,可是她们却不幸福。雅贞姑姑死了,美莲遇到了坏人,杏礼嫁人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凤仪想,这幸福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她不想再回大厅,洗手间旁有一个偏门出口,她走了出去。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园花草怡人、景色优美,远处的戏台传来阵阵歌声,霓虹闪烁处,是电影院和一些游乐设施。她走到近处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朝另一边纵深而去,两旁的大树在隐约的灯火中,显得茂密丰盛。   六年前她来到上海,还是满清王朝,那时候租界公园不允许中国人和狗入内,而现在,像张园、愚园这样华人对外开放的公园,无论从风景还是设施,都不比租界公园差。六年前雅贞姑姑还裹着小脚,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还因为裹脚离家出逃,而现在,杏礼可以穿着袒露的婚纱举办婚礼……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会是谁呢?她的头脑里突然跳出袁子欣这名字,她一阵激动,转过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顾家俊走到她身边,盯着池塘问。   "风景。"   "你喜欢优美的东西?"   "是的,"凤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了。"凤仪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顾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欢什么?"   "真实,"凤仪随口说出这个词,不禁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父亲和爸爸到底在做什么,她根本不了解。她一直和优美打交道,画风景、画街道、画人,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绘画始终是一件优美的事情。优美?她冷笑道:"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热爱的人们产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长处成了自己的羞辱。这是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有人一夜之间从乞丐变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间从富豪变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是的,他们生活在五颜六色之中,不停地让她嘲讽自己。虽然她拥有真正的画笔和画板,却始终不知道生活的颜色。   如果说,之前她对选择元泰还有几分困惑和不自然,那么现在,她几乎完全坚定了信心。她可以选择绘画,但前题是,她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 她的好奇心、好胜心,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她年轻且骄傲,不愿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亲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与时俱进:汪静生是老秀才,却能对传统抱有警戒之心;方谦从读书人变成革命者;邵元任抛弃舒适生活,只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发展经历的地方,一直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并成为与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这些人和这个地方的影响,从骨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位东方淑女。 第六章 杏礼婚后不久,凤仪来到了元泰缫丝厂,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久,威廉神父回到法国,后又转去美国,与凤仪保持书信来往。邵元任没有给凤仪具体安排职务,只是让她去上班,坐在刘庆生对面,协助刘庆生进行丝厂管理。 刘庆生天生一张笑脸,未语先喜,温和机敏。他十四岁从无锡来到上海,上无祖业下无根基,从丝厂童工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元泰丝厂副经理的位置。眼见邵元任不肯娶妻,沉迷于重工业建设,义女凤仪是个只知画画,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刘庆生暗暗心喜。这两年缫丝厂他几乎当了大半个家,本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凤仪突然来丝厂上班了。 他心中暗恼,面子上却不流露半分,每天又是斟茶又是递水,把凤仪伺候的妥妥贴贴。凤仪在丝厂呆了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只是到各部门走走串串,或者去车间看望她熟悉的女工。缫丝厂的用工都由青工把持,从招工到工资发放,甚至到工人的生死,都是由青帮工头管理,刘庆生等人并不过问,只是按月把工资发到工头的手中。在工厂管理区与生产区之间,有严格的界线,生产区出入的小门,由帮会的人员看管。整个生产区中,弥漫着强烈的茧蛹尸臭味,凤仪第一次跟刘庆生去车间的时候,险些吐了出来。刘庆生安慰她:“这味道对人没害处,闻惯了就好了。” 这就是凤仪的新天地。一排排缫丝机床前,全是女工和童工在劳作,他们的手异常敏捷,遇到中断的丝,就飞快地打一个结,那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由于长期在空气中捕捉这样的线头,他们的眼睛全部是红的,有时在暗中看到,如同鬼怪一般吓人。当一天工作结束,所有的工人都会聚集起来,查看自己的工作成绩。工厂有多少缫丝工,就有多少个牌子,分三角、梅花、葫芦形三种,工头用它们追踪工作质量,计算工人工资。由于上工时工人沉浸在工作中,丝飞快地过手,就算老工人,也不清楚今天干得是好是坏。凤仪每次去车间,看到那些血红的眼睛,疲倦的脸孔,过度劳累的弯曲的身体,都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大的不同?她们长年千辛万苦只为了吃一口半饱的饭,而她什么都不懂,却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乘着小车上下班。 她胡乱忙碌着,今天向技术人员请教技术问题,明天到生产区看工人工作。工人们开始很不喜欢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来了之后还会打断她们的工作。但毕竟是少东家,大家对她还算客气,时间长了,又觉得她天真单纯,不管谁有事求她,只要能办到的,她都能去办。慢慢的,喜欢她的人就很喜欢她,也有想有利用她的,总是想办法套她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也分不清好坏,倒觉得自己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是个受欢迎的好东家。 这时,上海各大丝厂都在开拓海外市场。元泰为了拿下法国和意大利,决定推出甲级生丝,命名为“金元牌”和“银元牌”。为了“金元牌”与“银元牌”的生产,从选蚕茧开始,刘庆生就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一选江苏无锡“莲子茧”,二选浙江萧山的“余杭种”,每四百斤左右的头号茧,才能缫制出“金元”生丝一担。由于原材料昂贵,刘庆生对工人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极限。头三月的试生产,就有两百多个工人被除牌,四十多个被开除。每天被扣工资的人是不计其数。整个工厂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有些和凤仪熟识的女工,不停地向她抱怨。她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刘庆生严守质量关是对的,一方面也觉得工人太苦。刘庆生察觉到工人想利用凤仪来妨碍自己,立即把几个女工除了牌,女工们自持无错,找凤仪理论,凤仪去问刘庆生。刘庆生笑眯眯地道:“凤仪小姐,这些女工的事情,你不用多管。现在元泰的情况不比往日,不杀一儆百,在工人中矗立威信,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金元与银元的生产。”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如果不推金银元,拿不下法国与意大利的市场,我们还怎么在上海立足嘛,”刘庆生又道:“她们当工人的,应该与工厂共患苦难,如果连这个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的好。” 凤仪见他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只得保持沉默。刘庆生又向帮会打招呼,要他们加强管理。帮会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由青帮管理的工人们全部闭上了嘴。但元泰除他们之外,还有一批自由工人。这些人有不少从元泰创建之初就这里做工,自持技术熟悉,又多与邵元任相识,因此很不服气。 1917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等人拥戴溥仪复辟,就在同一天,上海为了庆祝“远东俱乐部”开张,一张名为《大世界》的报纸,开始创刊号销售。十二天后,复辟结束了,但《大世界》的造势宣传却越演越烈,什么“铁索飞船”、“机器跑马”、“升高轮”……上海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奇妙的娱乐城:“屋顶花园”能装一万多人;“大观楼”站上去可以看到全园胜景,还有“共和厅”能举行文明结婚……建一个大世界,花掉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几座金山银山…… 凤仪得到了两张大世界开业时的请柬,都是约她观看大世界的开业大典的。这两个人说有关系关系很近,说没有关系也不挨着,一个是顾家俊,另一个是杨杏礼。凤仪觉得有些好笑,通通答应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离开工厂,平日穿戴也十分朴素,突然要出席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穿什么,幸好上海不少杂志都有介绍,她胡乱翻了几本,才发现自己落伍了。她的衣服领子太高了,袖子也太长了,就连她的裤脚也应该剪短一寸。她请裁缝照流行的款式做了套衣裳,大世界开业那天,她穿着新衣服到工厂上班,准备下午早点下班,直接去大世界与杏礼碰头。这时上海还是夏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扇着扇子,翻着报纸,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叫她:“凤仪小姐!凤仪小姐!” 她推开窗,一群女工围在楼下,她们发现了她,嚷地更凶了:“小姐!小姐!” “刘经理呢?”凤仪打开办公室的门,问。“他去洋行办事了,”一个文员惶恐地道:“小姐你别下去,我们已经打电话到洋行了,刘经理说他马上回来。” 凤仪不等她说完,已经跑下楼去。几十个女工立即围住了她。她们大部分来自江苏北部,领头的女工杨四,自元泰创业时便在此打工。“凤仪小姐,”杨四气愤地道:“俺们干不了这活儿了,俺们不干了。” “杨四!”几个工头捉住她:“你立即回去,其他的人也散了!” “散个屁!”杨四挣扎着:“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这样扣过我们的钱,他刘庆生是个什么东西,老虎不在家,猴子也敢称霸王了?!天天扣、月月扣,他全家老小吃得饱穿得暖,俺一家老小就不是人了,不要吃饭,喝西北风就能喝饱了?” “四姐,我也知道你们困难,可如果生产质量达不到,再好的蚕茧也没用的呀。”凤仪拉住杨四:“为了金元和银元,你们大家就帮帮忙,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小姐,”杨四道:“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这金元和银元还是他刘庆生想出来的,你不要上他的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告诉邵先生,让邵先生评评理。” “杨四”几个男工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俺不怕!邵先生是什么人,俺还不清楚?元泰开工的头一天,俺就在这儿上班了。” 人越围越多,办公楼里的文员们纷纷走了下来。财务部的邵焕英,是邵元任的远房表哥,前年从湖南来上海打工合,便到元泰帮忙,凤仪去元泰之前,邵元任把他调入了财务部。“杨四,”他操着湖南口音道:“你再闹下去就要被开除了。” “开除?!”杨四冷笑一声:“现在厂里一共有八十六个苏北女工,都是熟手,刘庆生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开了。” 凤仪心中一凛,苏北女工在元泰的人数比重虽然不大,但这八十六个人,个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不少人从元泰创业起就在这里做工,和邵元任也十分熟悉。“开除你们不要紧呀,”邵焕英阴阳怪气地道:“有钱哪里招不到工人,你们还是不要闹了,现在邵先生每天忙得不得了,你何必用这种事情麻烦他。” “焕英表叔,”凤仪见他说得难听,阻止道:“有钱是能招到工人,可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的熟练工。”她问四姐:“你今天被扣了多少钱?” 未等四姐回答,刘庆生分开众人走了进来,他一反往日平和,厉声道:“被扣多少钱也是应该的,生产质量不过关就必须扣钱。”他狠狠地瞪了杨四一眼,将凤仪拉到身边,低声道:“小姐,钱财事小规矩事大,现在金元银元正是紧要关头,你不能因为她们闹事就坏了规矩。” “刘经理,”凤仪也悄声道:“先把她们的钱补一部分,把事情平息了再说。” “她们的钱一补,其他工人还怎么干活,如果所有的工人都要补钱,那金元银元的成本怎么控制,”刘庆生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小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可不能乱来呀。” 凤仪恍然大悟,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工人都在看着她,有的满含期待,有的满是疑惑,还有邵焕英,一双眼睛阴晴不定,似乎在幸灾乐祸。她心中一惊,感到这件事情不那么单纯,想了想,她问杨四:“你信我吗?” 杨四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凤仪的声音高了起来:“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爸爸。这件事情我会如实告诉他的,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情等到明天再说。” 众女工一起看着杨四,杨四却瞄了一眼邵焕英。邵焕英哈哈一笑:“这点小事,何必告诉你爸爸,他忙和兴的事已经很辛苦了。” 凤仪见杨四看邵焕英的眼色行事,不由大怒,她按捺地道:“今天大家找我,就是希望讲个公道,我年纪轻,当不起这个家。以前这个家的家长是爸爸,现在是刘经理,既然大家觉得刘经理做的不好,那就让爸爸来评评理,谁对谁错,相信他最明白。”她转过头,询问刘庆生:“刘经理,你觉得我这样合适吗?” 刘庆生看着邵焕英,连声道:“我赞成你这么做,不管邵先生有什么决定,我都服从。” “四姐,”凤仪拉住杨四:“你就当帮帮我,先回去,晚上回家我就告诉爸爸。” “俺们相信小姐,”杨四不再坚持:“大家都回吧。”几十个苏北女呼拉拉一下,散得个干净。刘庆生也招呼文员们回办公楼。凤仪见刘庆生脸色异常难看,以为他怕自己向邵元任告状,心中不忍,道:“刘叔叔,对不起,这事儿闹大了,我不得我和爸爸说一声。” “你一定要告诉的,”刘庆生赶紧陪笑道:“这事儿一定要邵先生出面才好。” “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刘庆生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晚上就讲吗。” “可是,”凤仪道:“如果告诉了爸爸,他会不会责备你?” “金元银元的事情从头到尾邵先生都一清二楚,他不会责备我的,”刘庆生一语双关地道:“如果你不告诉他,让别人告诉了他,反而不太好。” 凤仪立即想起邵焕英不怀好意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所以啦,谁说都不太好,你说最合适,”刘庆生叉开了话题:“好啦小姐,你晚上不是要参加大世界的开业典礼吗,现在都快四点钟了,你还要进法租界,你收拾一下,我让车送你过去。” 凤仪这才想起晚上的约会,她看看身上的衣裳,还好,虽然扯了几下,没有扯破也没有弄脏,她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便朝大世界赶去。 汽车离开元泰,从南市驶进法租界,便渐渐行不动了,大世界的开张为整个法租界带来欢庆,尤其是八仙桥一带,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凤仪看着车窗外热闹的景象,不由摇下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上海味道,连空气都和元泰不一样。此时,车开得还不如行人快,凤仪索性下了车,朝大世界步行。等她到了门口,杏礼和顾家俊已经到了。杏礼悄声道:“呀,早就通知你了,怎么穿成这样。” “我?”凤仪环顾自身:“我这是新衣服。” “你要学学化妆了,还有,你这身衣服太土了。” 凤仪扑哧笑了,她转过头,问顾家俊:“我很土吗?” 顾家俊慢悠悠地打了量了她一眼,故作正经地道:“土是土了点,不过小囡还是老漂亮的。” 三人一起乐了。凤仪见到场的女宾们都是衣着华丽,款式新鲜,一个个争奇斗艳,不由想起了在工厂做活的女工,轻轻叹了气。“怎么,”顾家俊立即体贴地问:“有什么不高兴了?” “这里和工厂真像两个世界。”凤仪说。 “谁说的,”顾家俊道:“世界只有一个,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凤仪不由心中一动,看了顾家俊一眼。顾家俊微笑着看着她,大嫂的话确实有道理,她需要打扮,需要变得更漂亮一些。“凤仪,大嫂,”他柔声建议:“听说先施公司[25]在建百货大楼,建成了我陪你们去逛逛。” “好啊,”杏礼高兴地道:“你的眼光最老道的,凤仪,你知道吗,家俊对这些东西不要太懂啊,有他陪我们去逛,我们一定能挑到好东西。” 三个人走到了席位前,坐了下去,不一会儿,法租界总领事上台致词,一时致词结束,伴随着一句悠扬的法语,几千个汽球突然腾空而起,而大世界屋顶上,又落下无数彩色纸屑。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这美妙的景色,凤仪不禁伸出手,想抓住一两张纸片,如果能把这一切都画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朝左边一转头,便看见一双乌黑发亮、似笑非笑的眼睛:袁子欣?!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自从上次杏礼婚礼后,他们还没有见过呢。 她坐了过去,笑道:“袁先生,一个人来玩?” 袁子欣点点头:“你呢?” “我和杏礼、家俊来的。” 袁子欣看着杏礼和家俊,他们也在打量他,三个人互相点点头。袁子欣笑道:“你是应杏礼的约呢?还是应家俊的约?” “我?”凤仪转了转眼珠,淘气地道:“我是应了朋友小叔子的约,也是应了朋友大嫂的约。” 话音未落,袁子欣呵呵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注视着她,幸好天色渐晚,她看不清他的脸上的颜色,否则,她一定能看到,他的脸渐渐地红了。他瞥了一眼顾家俊,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工厂做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凤仪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厂?” “我听液仙说的,”袁子欣道:“说说,有什么不怎么样?” 凤仪想起工人罢工的事,不禁心烦意乱:“那是另一个世界。” “说说另一个世界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懂,经常说错话,办错事情。” “哦”,袁子欣问:“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最近忙一些工人的事情,乱七八糟的。” “你每天要去几个部门呢?” “随便吧,”凤仪道:“我喜欢听技术工人讲技术,有时候也去生产区,你不知道,我们的工人特别辛苦,厂区里的味道都不能闻的……” “你每天看帐吗?” “帐?”凤仪茫然道:“我看不懂,有刘经理看呢。” 袁子欣微微皱起了眉,她去工厂几个月了,难道连门都没有入,听说邵元任一直忙于和兴,难道他真的把工厂交给了刘庆生?“要是有个老师教我就好了,”凤仪惆怅地道:“我的爸爸,还有刘经理,都是经营丝厂的老前辈,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学不会。” “哦,”袁子欣笑了:“你想学什么?” “就是学喽,”凤仪道:“我每天一到厂里脑袋就一团乱麻,遇到事情我不管还好一些,一管嘛就更乱,怎么说呢,大家在画一幅画,他们知道要画什么颜色,走什么线条,我呢,什么不懂,上去一画,就画差了。”她惭愧地笑了:“你看,我说着说着又成了画画。” “能懂绘画就能懂管理嘛,”袁子欣鼓励地道:“这些事情又不难,只不过你以前没有学过,缺少经验,谁开始不是这样呢?” “真的?” “真的,”袁子欣点头道:“你不相信,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凤仪又惊又喜:“我,我可是个笨学生!” 袁子欣哈哈一笑:“没关系,我是个聪明先生。” 凤仪开心之极,连忙和他约定周末到教堂的小画室上课。这时,杏礼朝凤仪招手,凤仪便回到了原来的座位。杏礼见她回来之后满面春风,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不由哼一声,轻轻一扯凤仪:“你这个小囡,你要把事情弄清楚一点,不要糊里糊涂上人家当。” “上当,”凤仪惊诧地道“上什么当?” “我告诉你讲,袁子欣的家在北平,除了一个空空的房子,他是一无所有,他的姆妈还是住在亲戚家里,那个房子出租,房租全部交给他娘亲生活,他到现在,连去美国留学欠的债还没有还清,”杏礼冷冷地道:“你是谁啊,元泰公司的女公子,家在上海有实业,有房有车,你不要轻易上人家当。” “你,”凤仪讶然道:“你怎么这么了解情况?” “我自然是问了液仙了。”杏礼道:“女孩子长大嫁人,事关一生幸福,你不要糊涂,被感情迷住眼睛,到时候后悔不及。” “杏礼,”凤仪面上一红:“你不要担心,我会有分寸的。” “分寸?”杏礼道:“你没有谈过恋爱,哪里知道其中的分寸。” “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凤仪笑道:“但我看过你们谈恋爱嘛。” “我们有什么恋爱,”杏礼不屑地道:“美莲是受骗,我是嫁人。” “好好好,”凤仪听她说起美莲,心中一凛,脸上却笑道:“我一定注意。” “两位上海滩最美的小姐,”顾家俊坐在一旁,突然插话道:“你们来是看大世界的,怎么讲起了女儿经,我请两位上去看看,好不好?” 他哄着杏礼,照顾着凤仪,三个人说着笑着,摇曳而去,凤仪本不想再看袁子欣,一时忍不住,还是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恰巧袁子欣也在看她,两个人眼神一碰,俱是心头一跳,赶紧挪开了。 大世界的典礼结束后,她才回到家,此时已是深夜。邵元任的书房还亮着灯。凤仪轻轻吐出一口气,丝厂生活和工人闹事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她轻轻敲了敲门,邵元任在屋内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走了进去。邵元任看着女儿,又看了看珐琅钟,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她虽然强装稳重,但满面喜色,看来玩得很高兴。凤仪在邵元任对面坐下,台灯光晕里,邵元任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凤仪已经多日没有和他见面了,平常他大都忙到深夜回来,此时见他的表情非常和蔼,凤仪忍不住有几分伤感,喊了一声:“爸。” “嗯,”邵元任道:“大世界好玩吗?” “好玩,”凤仪说了几句有关大世界的情况,道:“爸,我这么晚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谈。” “是工厂的事情?” 凤仪看着邵元任,忽然意识到,不是他找邵元任,而邵元任在等她:“你都知道了?” 邵元任点点头。 邵焕英闪烁不定的眼神一下子浮现出来,凤仪有些不悦:“是不是焕英表叔来过了?” 邵元任看了看凤仪,她去丝厂几个月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他白天就很古怪,”凤仪道:“我看杨四她们一直看他的眼色行事,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是不是他让工人闹事?” “他让工人闹事,有什么好处?” “这……”凤仪语塞了:“这我还没有想到,平常他和刘经理的关系也不错。爸爸,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刘庆生管理不当,说金元银元有可能有问题,”邵元任道:“你怎么看?” “我看他没安好心。” “为什么?” “无缘无故说人坏话,安了什么好心?” 邵元任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刘庆生呢?” “刘经理,他很好呀,”凤仪道:“他抓生产质量也是为了金元银元,为了开拓海外市场呀,爸爸,这也是你同意的啊。” “嗯,”邵元任问:“你到工厂这段时间,刘经理教过你看帐本吗?” “帐本?”凤仪想了想:“开始他给我看过,可我看不懂,爸爸,你不用担心,我找了个老师教我呢。” “老师?” “是方先生的好朋友,人家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什么都晓得呢。” “他什么都知道?”邵元任笑了笑:“他是液仙的好朋友,现在哪里上班?” “这,我不知道。” “他回国以后,都以什么为生呢?” “这,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住在上海哪里?” “他住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凤仪羞红了脸。 “那你知道什么?” “爸爸,”凤仪明白过来,娇嗔道:“你把我讲得像傻瓜一样。你放心,他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以后时间长了,自然都会知道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南京,遇到人拐子的事情吗?” “记得,”凤仪道:“要不是哥哥教过我洪门的规矩,我就不晓得被卖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能临危不乱,”邵元任道:“是很好的天赋。你决定不出国留学,要到社会上闯荡,我没有阻拦你,是觉得你有能力在社会上做事,甚至有可能把事情做的很好。你要相信自己,要学会留意身边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人。” 凤仪有些惊讶,这些话,邵元任从来没有说过。她想了想,问:“爸爸,你是不是担心我做不好社会上的事情?” “没有?”邵元任也惊讶了:“你怎么这么说?” “我只懂得画画,其他的我都不懂。我晓得工人闹事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我现在只得知道,金元银元是很好的产品,要是放弃了,就太可惜了。” “你不懂这些,是因为你一直学画画,”邵元任第一次凤仪流露出不太自信的神态,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本打算让她在丝厂历练一段,视她的情况再慢慢地教她,却没有想过,她的处境会损伤她的信心,连忙道:“如果你一直学习管理工厂,你也会游刃有余。” “真的吗?” “天下事都有相通之处,”邵元任道:“你也不是第一天学画画就会得好,做人做事,不能心浮气燥。你学了五年的绘画,今天才敢说个懂字,可你去工厂才几个月时间,正是刚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你就是应该不懂,而且应该好好学习,怎么会没有自信呢?” “爸爸,”凤仪突然问:“你说,什么叫自信?” “自信?”邵元任愣住了,思量了一会,道:“自信就是自己看得起自己。” “自己看得起自己,”凤仪心神一震,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邵元任又鼓励道:“就像你小时候,如果不遇到人拐子,你也不晓得你能在茶馆中求助洪门,所以,没有谁是天生的英雄,人都是在事情中学习的,你只肯努力学习,并且相信自己,你就一定能够学会。” “爸爸,”凤仪问:“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爸爸不知道你需要这些,”邵元任有些内疚:“是我疏忽了。” 自己相信自己……凤仪陷入了沉思:现在是金元银元生产的关键时候,既不能打消了刘庆生的劲头,也不能不顾工人的感受。邵焕英鼓动工人闹事,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是不高兴刘庆生,要借机整整他?还有帐本,为什么袁子欣和爸爸都问起的事情?邵元任见她似有所感,缓缓地道:“孔子说过,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 “文事?武备?这是什么” “他的意思,是说用文的地方一定要有武力,用武的地方一定要文的办法。比如在工厂,有罚的地方一定要有奖,有奖的地方一定要有罚,不然你就没有办法管理。” “哦!”凤仪恍然大悟:“你是说,刘经理不应该只罚工人,还应该奖励她们?” 邵元任点点头:“你尽快和刘经理商量一个奖励办法,让局面稳定下来。至于杨四,我会把她调到德昌堂。” “那,”凤仪道:“焕英叔叔呢?” “他掀不起什么大浪,先放着吧。” 这是凤仪在管理上的第一课。果然,奖励制度的产生,使工人很快把心思用在了技术提高上。这么简单的事,爸爸为什么不早说?凤仪有些不解,不过,工厂又恢复到了正常,甚至比正常更好。在此之前,工人们都觉得凤仪虽然心肠不错,却是个银枪腊杆头的少东家。但是现在,他们觉得,她还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的,而且看起来,邵老板还是最喜欢、最信任她。 对这个结果,刘庆生有苦说不出。当初为了配合“金元、银元”的生产,他是制定了一系列的奖罚制度,在给邵元任看的时候,邵元任把奖励制度全部取消了。当时刘庆生没往深里想,以为老板是要下狠手抓“金元银元”的生产,现在看来,他早就猜到工人可能对此不满,这是他留着给自己女儿收买人心的本钱啊。 刘庆生暗自不平,他想到自己在元泰兢兢业业的工作,从新产品设想、制定,再到原材料购买、生产、质检、销售,哪个环节不是他在努力,结果呢,搞砸了,是他的罪过,搞成了,他也落不下几分好。 当初邵元任在元泰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是邵元任有本事、有手腕,但自从邵元任忙于和兴以后,他的感觉就变了,他觉得是他撑起了元泰,如果离开了他,早就要垮台了,还能像今天这样火火红红的生产吗?想不到邵元任先把邵焕英调进财务部,接着又叫他鼓动工人闹事,给凤仪立威信。他算是明白了,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个帮工,他为老板挣到再多的钱,也是老板的钱,等什么时候老板一脚把他踹出大门,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刘庆生跟了邵元任十几年,多少对他点了解,暂时也不敢怎样。不过,他只猜对了邵元任一半的心思。当初邵元任去掉奖励制度,是因为邵元任担心“金元银元”生产要求太高,先去掉奖励制度,万一工人不能承受,再增加上去。这样一来,工作要求没有变,但对工人来说,却有了缓冲,在要求不变的情况下,工人们就能安心生产了。 至于矗立凤仪的威信,邵元任觉得为时太早,他根本不会叫邵焕英去煽动闹事。但刘庆生企图架空凤仪,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工人闹事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机会,让刘庆生得到小小的警惩,让他明白谁是元泰真正的主人。 凤仪哪能猜到周围人的心里复杂的想法,她兴致勃勃地准备上课了。她和袁子欣约好的第一个周末,她早早来到小画室,把教室打扫的干干净净,把小圆桌铺上台布,台布上放着干净的茶杯,然后又把她最满意的一幅画拿出来,架在画架上。 大约九点钟,袁子欣来了,天气还有些炎热,他穿着衬衫和长西裤,显示十分挺拔。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教堂里面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小天地,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半天。当他听说凤仪长年在这儿作画的时候,不禁叹了一声,原来这里就是她这些年常常流连的地方。 他看着架上的画,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五官清秀,表情却十分冷淡,尤其是一双眼睛,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袁子欣觉得他有点面熟,不禁:“这个画中人是谁?” “这是我哥哥,”凤仪介绍道:“我和他几年没有见了。” “哦,”袁子欣道:“我听液仙说,你不是邵老板的亲生女儿,难道他是邵老板的儿子?” “不是的,”凤仪道:“他小时候救过我,后来一直在外地生活。” “救过你,你怎么了?” “我呀,我遇到了人拐子。” “人拐子?” “就是人贩子。”凤仪把当年怎么遇到人拐子,怎么在洪门茶馆摆阵自求的事情说了一遍。袁子欣不禁拍手叫好:“了不得,你还是个花木兰!” “什么花木兰,”凤仪乐了:“她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我又没有这样。” “我说错了,”袁子欣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勇敢!” 凤仪微微一笑:“你呢,说说看,你现在又做什么?” “我?”袁子欣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我相信,我很快就有事情做了。” “什么事情?” “暂时保密。”袁子欣嘻嘻一笑。他见墙边放着一块小黑板,便把黑板拿起来,架在窗台上:“你看,这就更像个一个教室了。” “好啊,”凤仪见他不肯谈自己的情况,也不再追问,笑道:“袁老师,可以开始了?” “可以,”袁子欣笑道:“你想学什么?” “做生意。” 袁子欣看了看她,又环顾画室:“你为什么要做生意,你的画画得很好。” “嗯,”凤仪想了想,不知这话要怎么去说。她慢慢地道:“我不想做一个傻瓜!” “傻瓜?”袁子欣诧异了:“你为什么这样想?” “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很多事情是在它之外的。” “之外?” “在另一个世界。” 袁子欣明白了:“能告诉你的另一个世界具体是什么吗?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比如,现在南方与北方要打仗,南方要实现真正的民国;比如元泰工人们在闹罢工,为了能多挣一角钱吃饭;比如这些帐本,”她指了指面前的一摞本子:“我一点都不看懂;比如我亲生父亲……” “你亲生父亲?” 凤仪叹了口气:“总之,是这些事情了。” 袁子欣想了想道:“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想过你这样的生活,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可以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好吗?” “好呀,但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我的生活,”凤仪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有什么区别吗?” “有!” “你讲讲看,”袁子欣见她如此具有独立意识,与传统的中国女性很是不同,不禁大加欣赏,笑道:“你可以再比如。” “现在这种生活,是别人给我的,所以,我不自信,我不晓得要是爸爸不在了,我是不是能管理好元泰,要继续这样生活。我不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而是说,”凤仪想了半天,道:“我也讲不清,反正,它是从容的、自信的,是让我自己看得起自己的。” “你是说,”袁子欣若有所思:“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前提是,它必须是你自己创造出的。” “对对对,”凤仪欣喜地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画画不能给你吗?” “能,可只在画画里。” “人不可能样样精通,”袁子欣有些懂了:“一个人精于画画,不精于其他,这很正常,你想两样都要,恐怕会很辛苦。。” “为什么我不能明白两个世界?为什么我只能明白一个世界?”凤仪道:“爸爸说,只要我愿意学习,我就一定能学得会!” “好好好,”袁子欣看她有点着急,连忙举起手,示意投降。看来,她是很受“另一个世界”的困扰了。他快乐地笑道:“你想学习当然没有问题,现在请你把本子打开,我们开始“做生意”。” 凤仪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来画一条线,”袁子欣走到黑板前,在黑板中间画出一条线,线的上面依次写下:管理、人事、财务、技术,线下面写上:进货、生产、出货、销售、服务。 “这是一个工厂的基本模式,你不需要事事精通,但是要有一个大的概念,”他侃侃而谈:“在元泰这段时间,你处理过劳工关系,看过一点帐本,这些都属于人事和财务的范围,但对一个企业的管理者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凤仪顿时精神百倍,她觉得原来心中那些一团一团的乱麻,被袁子欣抽丝剥茧一般,一点一点理的清楚了。原来工厂是这么一回事呀,是这样组成的呀,整个元泰,渐渐从一团迷雾,变成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她心中潺潺流动。这几个月,她在元泰的所见所闻,也变成了一种收获,毕竟,她是在边实践边学习。 每周一次的课,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学习知识,但对凤仪来说,简直是一种新生。她每上一次课,就进步一次,每进步一次,她的自信心就强了一层。有时候,回想起从南京到上海的日子,她不禁感激命运对她的厚待,从哥哥杨练到爸爸邵元任,现在又是袁子欣,他们都救过她,教过她,让她能在乱世之中好好生存。 不过,这种感激也让她产生了新的忧患,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他们,她需要孤身一人面对命运的挑战,她还能应付吗?这让她在内心深处,又加深了一层对自己的怀疑,同时,也促使更加努力的去学习。袁子欣的理论,和工厂的实践,帮助凤仪学到了不少商业知识。袁子欣也逐渐掌握了教她的要领。其实,她只需要一个人,帮她把商业知识理成一个体系,然后根据她的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把这个整体的知识,更好地教给她,让她培养起一个良好的商业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这样一来,她做起事情,就能事半功倍。 袁子欣对她的敏而好学十分喜爱,觉得是个很好的学生,但是从商人的角度说,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积累经验、磨练性格。毕竟,一个好商人是社会教育出来的,理论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凤仪平日忙于工作,周末去向袁子欣求学,她和美莲、杏礼的联系越来越少。三个好朋友偶尔相聚,都觉得彼此变化很大。杏礼成婚之后,完全是富家少奶奶的派头;美莲总是一身素装,对工人教育和俄国十月革命非常关心;凤仪也不再是画室的小画家了,而是谈论起商业的事情。“我真是不明白,”这天三个人偶尔相聚,杏礼劝凤仪道:“你放着好好的画不画,要去管什么丝厂,你看看你现在,打扮得这么老土,唉,过几天是先施公司开业,家俊让我约你一起去。你要好好买点东西,好好学学社交了。” 凤仪与美莲相视一笑,凤仪点点头:“遵命,顾太太。” “还有,”杏礼接着道:“你不要整天和那个袁子欣在一起。我看他给你上课,是没安好心,我估计他是看上了元泰……” “你不要瞎说,”凤仪打断了她,笑道:“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晓得了?”杏礼冷笑道:“凤仪,你不要觉得你满口商业就什么都懂了,我问你,你晓得他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凤仪的脸红了:“袁先生是教我的先生,他有没有女朋友管我什么事情。” “先生?!”杏礼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在凤仪的脑门上用力一戳:“我告诉你,我和家俊前些天在南京路,亲眼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像个中外混血儿,凤仪,你不要太相信他了。” “什么人没有几个朋友呀,”凤仪笑道:“两个人在南京路上走走也是正常的嘛。” “那可不一定,”杏礼道:“家俊和先施公司的经理都是好朋友,他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先施公司的雇员,袁子欣经常去接她下班,两个人不要太要好。” 美莲奇怪地问:“先施百货?不是还没有开业吗?” “这么大的商场开业,要招很多人,那个女孩听说是先施公司最漂亮的售货员,招考的时候,她是全上海第一名。” “那这个女孩子还是很有本事的,”美莲道:“不过,这种女售货员的工作,真的很合适现代女性。它对技术的要求比体力高,工作性质也很体面。” “现在谁和说这些了,”杏礼道:“我告诉你们,像这种售货员,外地来的女工是做不来的,上海小姐只要家里有钱,也抛不下这张脸面。像她们这些人,都是上海小户人家的女孩,钱是没有的,但个个伶牙俐齿,手段不要太精明。袁子欣对我们来讲,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对那样的女孩来说,哎呀又是海外留学归来,又穿截的人模人样,人家还不要牢牢地抓住。我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吧”。 “话说回来,袁子欣愿意交什么样的女朋友都可以,不过,他既然有女朋友,为什么每个礼拜天和凤仪约会,教什么商业?我看,他看中了元泰这块肥肉。”杏礼不屑地道:“凤仪,不是我说,你十个大脑加起来,也没有人家半个脑袋大。你呀,你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 杏礼话音未落,凤仪便猛地站起来,满面通红地盯着她:“杨杏礼,你胡说什么?” “我说什么啦,”杏礼结婚之前是杨家的大小姐,结婚之后是顾家的大少奶奶,平日里只有她呼来喝去,哪受过别人一句重话。她见凤仪神色不好,不禁脸一沉,道:“我说你也是为你好,要不是我,你还巴巴地每周去找上家上课呢!” “我懒得跟你说!”凤仪见天色不早,又不想和杏礼纠缠,索性伸手拿了包,转身扬长而去。杏礼和美莲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两人面面相觑,杏礼道:“她疯了吗?” “她从上学的时候,就不欢喜人家说她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美莲道:“你何必这样说她。” “我也是为她好,”杏礼道:“那个袁子欣不是什么好人……” 美莲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一个假纪今明,不惜离家出走,声败名裂,长叹一声道:“这种事情劝也没有用,女孩子大了,总是不由人的。” 杏礼听了这话,不禁黯然不语。聚会不欢而散。凤仪独自走在马路上走了一会,气也慢慢地消了。一阵迷茫却不经意间涌上了心头:一个先施公司的小姐,最漂亮的女售货员?难道说,袁子欣来画室教课,真的是别有目的?她走了几步,忽地笑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她只是向别人求学,别人答应教她,便来教好了,这有什么,上当不上当,又不在袁子欣,还不是在于自己。 想到这儿,凤仪心中稍定。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了,还是在读女中的时候,她会每天放学在路上游来荡去,那个时候,她还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对自己和他人都不知怎么把握……凤仪细细思量着,杏礼说的也没有错,她是不了解袁子欣,以后上课归上课,还是对他当心点。或者,可以想办法盘问盘问。另外嘛,杏礼也是为自己好,唉,等晚上还是打电话到顾家,向她陪个不是拉倒。 转眼又是周末,凤仪早早的等在教室里,想着如何询问袁子欣的近况,没想到袁子欣打电话到小学校,校工上来转告她,说袁先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凤仪一个人呆坐了半天,实在无事可干,便信手打开画夹,开始画窗外一棵树的形状。现在已经初秋了,树叶已经变得微黄,树干是棕色的,有点干巴巴的……她一笔一划地画着,渐渐地,她忘记了一切,沉浸在画面呈现的世界中。 突然,门轻轻响了一下,她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门又响了几下,难道?她惊醒过来,难道是袁子欣赏?她忙打开门,一个朝思暮想多年的身影像做梦一样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愣了半晌,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那个人:“哥哥——” 杨练的脸刷地红了。两个月前,孙中山就任广州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开始了新的护法战争。此次他来上海,就是要把一批黄金押回广州,同时,他受方谦之托,来看望凤仪。 为了不暴露凤仪身份,方谦忍了五年没有和女儿互通消息,他相信邵元任是个强有力的保护人,能满足女儿的基本生活。他虽然把和女儿团圆的梦想,寄托在共和早日实现之上。但长年的奔波,让这个读书人在劳碌中,彻底拖垮了身体。方谦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而袁世凯的势力也在逐渐减弱,他这才同意与凤仪恢复联系。 杨练一到上海,办完事情就来看凤仪。他一路跟踪她到了小画室,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这才敲开门。他觉得她长高了,也长大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没想到,她一见到他,就像个小孩扑上来抱住他。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由她抱着。凤仪没有注意到杨练的不自然,她热情地拉着他来到室内,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给他倒水沏茶,一连串地叽叽喳喳地问:“爹爹好吗?你们几年都在哪里?爹爹什么时间来看我?”杨练坐在沙发上,见她的眉毛画得整整齐齐,嘴唇上闪着淡淡的红色,虽还有两分孩子气,但温柔妩媚了许多。他不禁对时间的力量感到惊讶,不过他不擅言谈,只是坐着。等她一口气问完了十几个问题,杨练道:“我们很好。” 凤仪坐在他的对面,睁大了眼睛:“没有了?” 杨练勉强笑了笑。方先生一再叮嘱他,不要告诉凤仪他身体不好,要多询问她的近况。他道:“我们都很好,方先生想知道你的情况。” 凤仪嘟起了嘴:“想知道情况为什么这几年不找我?”不等杨练回答,她连忙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是没有办法,再不然就是怕影响我嘛……” 杨练问:“你……过得好吗?”“我……”凤仪想了想:“我没有再画画了,我现在在元泰帮忙。” 杨练点点头。凤仪问:“你这次来是有任务。” “是,”杨练说:“任务很紧,我现在要走了。” “你不见爸爸了?”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杨练问:“你还有什么要我转告方先生?” 凤仪失落地嗯了一声。她平常思念父亲和哥哥的时候,觉得有太多话想对他们说,可是现在,她又觉得无从开口了。她想了半天道:“我很好,你叫爹爹不用担心,爸爸对我很好。” “好。”杨练答应了一声,抿了一口茶。凤仪见他的模样,知道他要走了,不禁一阵心酸,但脸上强装开心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快了,”杨练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期待:“如果这次南方政府胜利了,方先生就可能回到上海了,到时候我也回来了。” “真的?!”凤仪又惊又喜。 “真的!” “那,”凤仪按捺心中喜悦:“我们会赢吗?” “会吧,”杨练道:“方先生说,民国这么多年了,中国应该统一了。” 凤仪多么开心啊!现在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和这个相比:爹爹要回来了!哥哥要回来了!中国的统一就要实现了!她觉得连分离的气氛都欢快起来。她想起袁子欣,虽然觉得不大妥,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杨练:“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跟一个人在学做生意?” “做生意?”杨练觉得很奇怪,他观察着凤仪脸上的神色,判断不出她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是啊,”凤仪道:“你告诉爹爹,我会努力学习的。” “他”杨练小心地问:“是个男的?” “当然了!” 杨练嗯了一声,心想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先生,他会高兴还是担心?他的小凤仪已经长大的开始和交男朋友了。就是不知道,这个袁子欣人品怎么样。凤仪见杨练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禁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杨练道:“他是哪里人?家在上海吗?做什么工作?” “哎呀,”凤仪叫了起来:“你和杏礼问得一模一样,这些我还没问清楚呢,”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当一个傻瓜的。” 杨练笑了。他不担心她会受骗上当,他相信邵元任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不过,他听见有人问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奇怪道:“杏礼是谁?” “我的同学,一个漂亮的大小姐,”凤仪想起给杏礼画像时打的草稿,便翻出一张来,拿给杨练:“喏,就是她!” 杨练第二次脸红了。第一次是因为凤仪突然抱住他,第二次就是为了这个画中人。他也说不清楚,这张纸上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动人,她双眉浓致,双眼含情,两片嘴唇就像两片甜蜜的花瓣。杨练觉得下体一阵发热,连忙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想转移目光,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画像。虽然这个画上的女孩穿着女学生的校服,但杨练觉得,她太女人了,比很多女人都更像一个女人。 他口干舌燥,又喝了几口水。这时,楼下传来几下忽哨,杨练道:“我要走了!” “哥哥再见。”凤仪也不敢留他,只好帮他打开门。杨练迅速下了楼,凤仪赶紧奔到窗前,看着楼下的楼梯口,她希望再看一眼哥哥。但奇怪的是,没人从楼道里走出来,也没有人从小路离开。她又跑到门口,楼梯也是空荡荡的。杨练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了。凤仪怀疑自己做梦了,她看着桌上的茶杯,杯口冒着热气,杏礼的画像也放在一边。她揉了揉眼睛,这一切都不是梦,哥哥真的回来了,也许过不了多久,爹爹也要回来了! 第七章 先施百货[26]开张的轰动不亚于大世界。当很多偏远地区的中国女人还裹着小脚,男人还留着长辫时,上海的女人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上海是紧随世界潮流的。 先施开业当天,整条南京路的交通全部堵塞,庆祝开业的彩旗挂满了街道。百货公司内部更是人山人海。家俊陪着杏礼和凤仪,一层一层地逛着,他果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不仅对首饰、面料、化妆品颇有研究,就连女人的小生活用品,他也头头是道。凤仪对家俊的表现非常惊奇,在她从小到大的世界里,男人动则以天下为己任,或一心扑在事业上,男人关心的都大事情,还没有一个男人会如此费心的对待女人,更不用说女人的穿戴物品了。 三个人逛到中午,家俊请她们在百货公司内部的东亚酒楼吃午餐。东亚酒楼分为中餐与西餐两个大厅,布置的十分华丽。三个人在西餐厅落座,家俊点了鹅肝、小牛排,和一瓶上好的红酒。凤仪感到双脚钻心的痛疼,累得快要虚脱了。杏礼与家俊却不觉疲倦,两个人还在讨论要买什么样的面料,设计什么样的款式,做今年冬天的大衣。 凤仪歇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洗手间,这儿也是人满为患。七八个女人挤在镜子前补妆。十月末正是乱穿衣的天气,她们有的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裙装,露着雪白的小腿,有的却早早套上外套,颈上围上一圈狐狸毛……忽然,凤仪感到一个既熟悉的目光正从镜子中盯着她,她细一打量,顿时怔住了。 那张雪白的脸搽了粉之后显得更白,细弯的眉毛画了之后显得更黑更细更弯,还有那双像两枚黑杏仁的眼睛,足以勾人魂魄。凤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如玉的眼睛,黑洞洞的盯着她,表情恶毒又诡异,就觉得莫名地恐惧。如玉就像一条蛇,或者一种致命的毒药。这时,有个女人挤了凤仪一下,凤仪回过神来,再看时,镜子里全是女人的脸,而如玉已经不见了。 她稳住心神,走了回去。家俊发觉她脸色苍白:“你怎么了?”家俊问:“累了?” “有一点。”凤仪道。 “那我们多休息一会儿。”顾家俊体贴地叫来侍应生,为她点了杯咖啡提神,又说等会可以去买双合脚的皮鞋,这样可以走长路。正说话间,几个妖艳的女人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凤仪一眼就看见了如玉,如玉也冷冷地睇了她一眼。 “她们也来了,”杏礼碰了碰家俊,轻蔑地笑道:“你看,她们的打扮怎么样?是洋中见土,还是雅中见俗?” “大嫂评得真妙,”家俊笑道:“不过,我可得找先施公司提意见,大好的日子怎么能让她们来呢?” “大门开着,她们要来,人家有什么办法,”杏礼道:“难不成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上:倡妓与狗不得入内?” “大嫂,”家俊乐了:“原来最毒不过妇人心,就是从你这儿来的。” 杏礼笑而不语。家俊道:“这些人虽然漂亮,但是她们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大嫂好看。” “去!”杏礼嗔道:“她们是谁,我又谁,有你这样比较的吗?” “是是是,”家俊道:“是我错了。不过,她们今天到这里,恐怕不是来逛街的,他们一定是打听到,上海第一名门少奶奶在此,所以来开开眼界。”杏礼拿他无法,笑道:“你就胡说八道吧。” “家俊,”凤仪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认识她们?” “你不知道她们?”家俊笑道:“她们是上海滩几个有名的长三[27],前些日子上海的长三们搞了一次选美[28],得一二三名的不叫花魁,叫总统小姐,副总统小姐,新闻纸上登了很多,你看,中间那个脸白白的眉毛长长的,是第三名,叫总理小姐。” “总统小姐?总理小姐?”凤仪勃然大怒:“这不是拿着民国开玩笑吗?现在南北正在打仗,多少人为了民国在舍生忘死,这些人怎么能这样称呼自己,还有这些新闻纸,居然把这些登出来……”她的声音越说越高,将上菜的服务生吓了一跳。杏礼和家俊都笑了起来。杏礼对家俊道:“我说她是个怪人吧,一点儿没错。” “我觉得挺好,”顾家俊欣赏地道:“至少不是每个上海小姐都能这样讲话的。” 凤仪沉默了,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为今天和如玉等人同店吃饭深感不耻。难道父亲耗尽一生还没有完成的事业,就可以让这些人随意糟踏吗?总统、总理,这是民国最高的行政称呼,怎么能用在妓女选美的事情上?这时,她感到如玉又在盯着自己,不由地转过头,愤怒地盯住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玉见凤仪目光炯炯,与前几次的恐惧大相径庭,不禁微微一愣,接着一股无名火腾地升了起来。这个死丫头,当初被她逃掉了,要不然,她现在也和她们一样,都是堂子里的货色,没准,她连长三都混不上,最多当个站街妓女!一想起这事儿,她就恨得要死。不过现在,人家是元泰邵元任的女公子,连李威都要让她三分,要想致她于死地,还真的只能从长计宜。想到这儿,如玉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个白眼,将头转了过去,再也没转回来。 餐厅的人渐渐都认出了如玉等“总统”与“总理”小姐。众人一边打量她们,一边窃窃私语。如玉等人却毫不在意,只是娇滴滴地说笑,大有全场中心的派头。顾家俊不禁想,这些长三们虽然媚态百出,却一股风尘味;而其他这些大家闺秀,虽也漂亮,又各有才情,却少了一种美艳绝伦的姿色。这满场之中,要论女漂亮女人,恐怕唯有自己的大嫂杏礼,才能算得上。他微微转过头,见杏礼一边用餐,一边和凤仪聊天,举手投足之间,哪怕是个不经意的动作,也足以让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好一派天然的妩媚。杏礼见他盯着自己,将刀叉一停,抿嘴一笑:“你在看什么? 家俊脸一红:“我不敢讲。” “说呀,”杏礼道:“我听听是什么?” “大嫂保证不生我气,我就敢说。” 杏礼乐了,学着戏腔道:“恕你无罪。” “得令,”家俊道:“我刚才在想,可惜上海的名媛淑女不允许选美,要不然大嫂肯定是冠军。” 杏礼听他赞自己漂亮,心中暗喜,脸色却一沉:“你看了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却拿来打趣你大嫂,看我回家不告诉你大哥,让他好好收拾你。” “哎呀,”家俊见她怒中藏喜,连忙陪笑道:“你说了不生气的,凤仪也在,好作证的。” 凤仪看着杏礼:“她本来就漂亮,哪个角度看都好看。” “你们呀,”杏礼嘻嘻一笑:“你们别忙着恭维我,怎么不互相恭维恭维。” “我们?”凤仪与家俊面面相觑,家俊道:“凤仪也很漂亮的,要是去选,也能当个总理小姐。” “呸!”凤仪着恼了,反唇相击道:“你要去选,也能选个总理先生。” 杏礼将刀叉一放,咯咯笑道:“真是现世报,你们一个总理小姐,一个总理先生,难不成要配夫妻么?” “杨杏礼,”凤仪飞红了脸,气道:“你再胡说,看回头上了车,我怎么咯吱你。” “别别,”杏礼十分怕痒,听凤仪一说连忙告饶:“我错了还不成嘛。你也不用生气,我们家俊有什么不好,要是你能嫁过来,我们不是能天天在一起了嘛。” “鬼才要和你天天在一起呢,”凤仪见她还提这个,轻轻跺足道:“你除了知道买漂亮东西,你还知道干什么。” 家俊有点尴尬,也不好插话,恰好有服务员上菜,便糊弄了过去。三个人吃罢饭,又一直逛到夜幕降临,这才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先施百货。“你们不用送我了,”凤仪道:“爸爸这些天一直住在工地,所以我在用车子,我自己回去。” “邵老板已经住到和兴了?”家俊道:“我听说已经有人在炒它的合约了,你有什么消息,要早点通知我啊。” “好的,”凤仪笑道:“怎么你对赚钱也有兴趣?” “我闲着也是闲着,”家俊笑:“做点小生意,赚点零花钱。” “哎呀你们走不走,”杏礼一听生意就脑袋疼:“我快累死了。凤仪,你过几天有空就来找我,你买的哪些料子不要随便交给裁缝,要研究一下款式才好做的。” 家俊见杏礼叫苦,忙一阵风地哄着她走了。凤仪把大包小包的包裹交给司机,塞进后座,然后上了车。此时南京路依旧热闹非凡,开业一天的先施百货还没有打样。凤仪看着繁华的街景,想着后座里那些华丽的面料,感觉像做梦一般。她忽然想,她也不是不爱这些,只是觉得和元泰的忙碌相比,她还是喜欢更充实的生活。这时,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街道上:“停车!”凤仪叫了一声,她仔细地打量着那个人,脸上荡出了微笑。 她悄悄下了车,跟着他走了大约一百多步,袁子欣不知在想一什么,默默地走着,居然没有发现。她实在忍不住了,快步上前,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 袁子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她,笑了起来:“都说南京路上有女鬼,我还以为有什么艳遇,原来是你。” “女鬼?”凤仪调皮的四下张望:“我怎么没听说?” 袁子欣哈哈乐了:“逗你玩呢,谁叫你吓我。” 她嘟起嘴:“当老师的,怎么能随便开玩笑。” “你当学生的,就能随便吓老师了?” “我是个假学生。” “怎么说?”他愣了,停住脚问。 “又没有正式拜师,怎么能算嘛。” “那什么时候拜一下?” “我才不呢,”凤仪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下午一直逛到现在?”她看着他空空的两只手:“你没买东西吗?” “买了。”袁子欣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交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支十分精致的钢笔:“金笔?” “是啊,你没听说吗?”袁子欣道:“现在的男人,要有西装一套,西帽一顶,手杖一根,夹鼻眼镜一副,洋泾浜[29]外语几句,外出轿车或黄包车一辆。还要有金笔一支!这才能算真正的上海文明男人。” “哦,那女人呢?” “女人的我不清楚,”袁子欣笑了:“就刚才这番话,也是我下午刚学来的。” “哦,和谁学的。” “一个朋友。” “朋友?”凤仪猛的想起杏礼说过,一位在先施公司上班的小姐和他的关系非常好,她不禁问:“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她是卖金笔的。”袁子欣漫不经心地道。 “哦,原来是位金笔小姐。” “是啊,”袁子欣道:“她是考到先施公司当上的售货员,人非常能干,现在在金笔柜台卖金笔,你要去先施,没准还能看见她。” “你们关系很好?” “还行,”袁子欣道:“她是个很能干的人。” “还很漂亮吧!” “漂亮,”袁子欣看着她,笑了笑道:“不过没有你漂亮!” “哎呀,袁先生,”凤仪调皮地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恭维我,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哦?”袁子欣乐了:“什么自知之明?” “我呢漂亮是算不上,不过,可能会画个两笔,说个两句,仅此而止啦。” 袁子欣哈哈大笑:“你真这么想?” “真的。” “那以后你怎么找男朋友?” “我有才嘛,”凤仪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个人德才兼备,还愁找不到男朋友吗?” 袁子欣不等她说完便大笑起来:“原来我这个学生是个吹牛大王,哎呀呀,乐死我也。” “袁先生,”凤仪一本正经地道:“您要注意形象,您都有金笔了。” “行行,”袁子欣忍住笑道:“我们说点正经的。” “好啊,”凤仪道:“说说您下面的计划,比如,要在哪儿上班?想做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 “那什么时候才不是秘密?” “等我做成了就不是秘密了。” “那不是等于没有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做成?” “很快,一年吧。” “真的?” “真的。”袁子欣道:“别老说我了,上个星期我有事没上课,你还好吧。” “好啊。” “元泰好吗?” “好啊,”凤仪道:“怎么了?” “我听说金元的价格已经涨到一百四十两一担了,而且有市无货。不过,利来丝行却从元泰收购了大量的金元丝,其他想买的人,都得到利来去买。” 凤仪皱起了眉:“这……利来是我们的老主顾,会不会有些照顾呢?” “你觉得呢?” 凤仪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样就不对了,”袁子欣道:“遇到问题要先自己去想,不懂了再来问老师啊。” “有什么了不起的,”凤仪道:“我自己想就自己想。” “这就对了,”袁子欣嘻嘻笑道:“不然,你怎么能知道另一个世界呢?” 凤仪心中一动,看着他笑了。第二天一早,她到了元泰,本想问刘庆生利来的事情,但刘庆生不在厂里,她便来到财务室,仔细地看了一下利来的往来帐目。果然,在整个金元市场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利来丝行的供货价没有上升,但供货量却大为上涨了。难道?凤仪心想,刘庆生和利来有什么勾结,从这里面拿了什么好处? 凤仪觉得事情蹊跷。一来从帐面上看帐都是对的;二来毕竟金元银元的成功,刘庆生功不可没;三来他就算拿了好处,她又如何处理?开除他,那谁来管理元泰?告诉爸爸,不!她想起上次美莲的事件,担心以邵元任的手段会害了刘庆生的性命。 她本想去问袁子欣,但又忍耐住了。如果他真的像杏礼说的,教自己的目的是元泰,自己贸然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可能不太好……可是如果这个事情如何处理?邵焕英一直在财务部,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为什么这一次,他一直没有说话呢? 凤仪越想越不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见邵元任。如果爸爸真的要惩罚刘经理,自己再好好地向他求情,长这么大,爸爸还没有什么事情不答应她,救下刘庆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想定之后,也不等下班,直接叫上司机,送她去和兴的工地。和兴的厂址设在上海浦东的周家渡西村,占地大约二十亩。汽车出了上海城区,在郊外行驶良久,她才远远地看见一座巨大的炼铁炉。 车穿过尘土飞扬的工地,停在一座简易的小楼前。凤仪在司机的带领下来到邵元任的办公室,这里的陈设更是简单:一个穿衣柜将房间隔成两半,一半放一张写字台和一张书桌,一半放着一张床和一只床头柜。满屋上下,除了一张雅贞的照片,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 这几年父女二人从不谈论雅贞,每逢忌日,邵元任会独自去龙华寺,凤仪则独自去扫墓。两个人都小心地不触动对方的伤心事。凤仪呆呆地看着雅贞的照片。这是刘雅贞在上海光复后,鼓动起勇气,穿着文明新装后拍的照片,也是她唯一的一张相片。这真是一种嘲讽,这位让爸爸不能下定决定娶她的传统的小脚姑姑,留给爸爸唯一的容貌纪念,却是一副与时代共同进步的气质。难道,这就是雅贞姑姑对爸爸的惩罚,或者,这就是一种命运。 门开了,邵元任走了进来。凤仪道:“爸爸,你怎么住在这里,也不另置一间卧室。” “这儿很好,”邵元任命司机去烧水。一会儿开水到了,他亲自给凤仪泡了一杯茶:“这是龙华寺的师父送我的,你尝一尝。” 凤仪轻轻抿了一口,看了一眼邵元任,他瘦了,也稍稍有些见老,但看起来还是那么镇静。邵元任问:“你来看我,有什么事情吗?” “嗯,没什么事。” “那喝完茶就回去吧,路很远,我还有很多事情。” “爸爸,”凤仪见他如此,只得道:“你觉得我能管好元泰吗?” “能,”邵元任望了她一眼:“但你还需要时间。” “那,那在这段时间之前呢?” 邵元任放下杯子,笑了:“你说话学会绕圈子了。” “没有,”凤仪道:“我没有绕圈子,我是想问问,您的看法。” “这个世界你可以信任很多人,”邵元任避而不谈:“有方先生、杨练,我,还有,”他扫了雅贞的照片一眼,淡然道:“而我在元泰,只信任你,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那您答应我不要怪刘经理?””邵元任的笑意更深了:“你还学会了讨价还价?” “爸爸,”凤仪见他流露出慈爱的表情,索性撒娇道:“那您同意了?” “好吧,”邵元任道:“说说,你发现什么了?” “是这样的,利来丝行一直以每担一百四十两的价格购买金元生丝。可是这段时间,金元在市场上是供不应求,我今天看了一下帐本,我们给利来的货一分钱没有涨,而且供货量加大了……” “这说明什么?”邵元任悠闲地品着茶,问。 “我觉得,”凤仪吞吞吐吐:“刘叔叔偏着利来,向他们大量供货。” “这不正常吗?利来是老主顾。” “老主顾也不可以这样,这样一来,很多人都得到利来去进货,不到我们这儿进货了。” “然后呢?” “我们的钱就少了,都给利来赚了。” “真的是这样?” “我是这样想的,”凤仪见邵元任不可置否,道:“我拿不定主意。” “你还是没有说出你的想法?”邵元任奇怪地看着她,他不由想起,当年她在人拐子手中如何自救,还有她曾教美莲威胁过自己……这真是很有意思…… “爸爸,”凤仪烦恼地道:“我觉得刘经理可能拿了他们的好处,但是我不能确定,所以才来和您商量。”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我怕你会怪刘经理。” “你怕我伤害他?” “是的,”凤仪点点头:“我也怕没有人管理元泰,我根本做不来。” 邵元任笑了:“看来那个袁先生还是很有办法。” 凤仪一愣:“什么?” “没什么,爸爸是说你有进步,”邵元任从书桌里取出一个帐本:“你自己看看。”凤仪接过帐本打开来,见里面密密地记录着元泰与利来关于每一单金元生丝的交易,每单交易的回扣都不等,有的是一担一两、一担二两、三两,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担都是十两。凤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丝行里有我的眼线。”邵元任淡淡地道。 凤仪心头一震。 “爸爸,你早就知道了,”她有些埋怨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这样,”邵元任道:“你很聪明,只要给你时间,你一定会看出问题。但是看出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好的解决办法,这个问题就等于没有发生。” “没有办法解决就等于没有发生?”凤仪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刚刚进入丝厂,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做生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元泰都需要刘庆生,”邵元任笑了笑:“这一点,你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很多事情,只要他不是太过分,我们也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你是说,我一天不能撑起元泰,就必须容忍他的这种行为?”凤仪摇摇头:“可那么多工人辛辛苦苦生产出的金元,是为了让刘经理一个人赚钱吗?” “你即使撑起了元泰,也需要刘庆生的帮助,除非你有了得力的助手,就算你有得力的助手,你也不能保证他能全心全意的为元泰出力,人都是有私心的。所以中国人有两句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还有一句话,打虎要亲兄弟,上阵要父子兵。” “那,难道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 “不是永远,是暂时。” “那么,”凤仪翻了翻帐本:“我要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邵元任点点头。 “不可能没有解决办法的,”凤仪道:“爸爸,你再想想。”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邵元任道:“可我没有时间与精力,以你目前的能力,也很难想到,就算想到了,也很难做到。” 凤仪想了想:“那,你能让我来想这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邵元任道:“如果你能找出解决办法当然好,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件事。” “什么事?” “在没有确定解决的办法之前,你要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对刘庆生和所有的人都要守口如瓶。” 凤仪点点头:“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 “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就算用不着刘经理了,你也不要怪他。” “呵呵,”邵元任看着女儿:“你这个办法肯定不存在,不过,我答应你。” 凤仪得了这个任务,又高兴又有点紧张。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企业也是需要不断修改的,就像她在画板上涂抹颜色,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当然了,画画的修改没有什么实际风险,大不了重画一张。企业就不同了,她要去想的新办法,不仅关系到元泰的利润、金元的生产,可能还关系到刘庆生的生死。 这时候,她才体会出袁子欣的课程是有大用场的,他教会了她看懂了一个企业的模式与流程,就像神父教会她看懂了一幅画的结构、线条与色彩。当然,凭她的水平,短时间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但这让她学着把元泰当成一块画板来对待,这让她找到了一个管理企业的一个入口:旁观。她这时才理解了,世上的事物为什么可以相通,修改企业和修改一幅画,原理也差不多嘛。 除了寻找能解决“刘庆生”的办法,南北战争也[30]牵动着她的心情。如果南方政府胜利,父亲和哥哥就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她身边了。但几个月后,上海新闻界报导了北方军队在平江三天不封刀的消息,战争惨烈超出了国民们的想象。凤仪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不过,坏消息和好消息总是参杂在一起。和兴化铁厂经过艰难的建设,终于产出了钢铁。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尾声,中国市场的钢材正处于奇缺时候,和兴产品一经出厂,就立即轰动了全上海。邵元任等人大获成功。这不仅意味着赚下的无数白银,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的民间重工业,又朝前进了一小步。 这天,方液仙打电话邀她去德兴馆[31]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德兴馆是正宗的上海菜,杏礼最爱这儿的青鱼秃肺和下扒甩水。凤仪猜想,定这个地方必然是考虑杏礼的口味,果然,她一进包厢大门,就看见了杏礼。几个月未见,杏礼越发珠光宝气了,说来也怪,一般女人这样打扮,就显得很俗,她穿戴起来,偏偏在艳丽中多了几分高贵,好象珠宝的光彩也不足与她争辉。杏礼递给凤仪一个礼盒,里面装着一只牙梳[32],做工极为精致。“送我的?”凤仪笑道:“这么大方。” “我哪有这分闲心,“杏礼斜了坐在旁边的袁子欣一眼:“是家俊托我带给你的,他说现在流行这个,让你拿去装装门面。” 袁子欣正坐在一旁看杂志,像是没有听见。凤仪道:“替我谢谢家俊。”杏礼又道:“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一家人嘛。” 美莲见杏礼大打机锋,丝毫不给袁子欣留情面,不禁抿嘴一笑。这时,方液仙从门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给大家隆重介绍,这位是我从南京请来的化工师,他姓汪,有个了不起的名字,叫道德。” 汪道德?!凤仪愣住了。只见液仙从大门外一把拽进一个青年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还算清爽,只不过上唇微翘,依稀带着汪永福的模样。当年中秋节、南京小院、满天的月光,外公倒在地上……所有的画面就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凤仪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方液仙带着道德走到每个人身边,把大家一一介绍给汪道德。 汪道德很腼腆,低着头,红着脸,与每个人都迅速握一下手。当他走到凤仪面前,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邵凤仪邵小姐。” 汪道德听见凤仪的名字,不禁抬起了头。他对人的容貌并不是特别敏感,因此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八年前离家出走的小表妹。凤仪厌恶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他走到了美莲身边,液仙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 汪道德又是一愣,这位小姐脸庞如满面一般饱满可爱,两双细细的单眼皮,如新月一样迷人妩媚,还有她的衣服,既不是绸的,也不是锻的,而是布的。她看上去那么清新迷人,比在座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千倍万倍。杏礼见他像个傻子一般,直勾勾兑的盯住美莲,不禁暗暗好笑。美莲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液仙,液仙忙把道德拉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袁子欣先生。” 子欣与道德握了握手,笑了笑道:“液仙,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他轻轻碰了碰凤仪:“邵小姐,我们走吧。” 不等凤仪回答,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出了包厢。凤仪像做梦一般,跟着他,直到拐下二楼的楼梯,才猛然清醒过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袁子欣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舒服?” “没怎么,”凤仪心乱如麻:“我想回去了。” “你认识那个化工师?” “我不认识他。” 袁子欣一阵失望。他本来想在席上告诉她,他如何在回国后赚到了第一笔钱,然后出资五百两白银,成为化工社的股东。这既解决了化工社的资金问题,又让他在自己看好的产业中占了一席之地。可见她如此模样……他想了想:“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能去小画室等我吗,我和他们解释一下,吃完饭就来找你。” 凤仪点点头,离开了饭店。四月的上海还有些清冷,等她坐进画室的时候,她又有点后悔了。她为什么要来这儿等他,他又能告诉她什么呢? 她恨汪永福,可是第一次与父亲在上海相见的时候,父亲就告诉她,不管汪永福做了什么,外公始终是病死的,而且,汪家族人始终是外公的亲人。随着她日渐长大,她也能体会到,外公的死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自己。如果汪氏族人不是惧怕她这个外人抢了汪家的财产,也不至于如此对待外公。她静静地坐着,汪道德的样子不时浮现出来,她小时候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却没有想到,他们还能相遇,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汪道德,说起来,他是她在上海真正唯一的亲人吧。她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她不知坐了多久,袁子欣到了。他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喝了酒,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可替你解了围了,你拿什么谢我?”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不小心扭伤了脚,就让你的司机送你去医院了。” “他们信了?” “信,又不信,”袁子欣呵呵笑道:“尤其杏礼,那位家俊先生的大嫂子。” 凤仪勉强一笑。袁子欣见她似乎无意向自己吐露心事,便转开了话题:“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吃饭吗?”凤仪摇摇头。袁子欣把自己入股化工社的事情说了一遍:“我和液仙决定研究一项新产品,那个姓汪的化工师傅也是因为这件事请来的。” 五百两白银……凤仪有些惊讶,他从哪儿赚来这么多钱?他还没有告诉过她,他到底以什么为生?袁子欣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嘿嘿一笑道:“你想问我这钱从哪儿来的?是你爸爸给我的!” “什么?”凤仪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听我慢慢说,”袁子欣收敛了笑容:“我父亲去世的早,只留给我一处祖产,现在我母亲住在里面,空出的房间租给了亲戚们,一来也好有个照应,二来母亲也可以多些收入,这些钱我是不会用的,所以,从国外学成回来,我几乎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为了安身立命,我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机会赚钱。现在西方各国正在打仗,自己生产的钢材都不够用,哪里还顾得上中国市场,所以我一听说和兴要生产钢铁,就认定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我唯一的财产,就是北京的那张房契,我和母亲借了来,用它向银行贷款了一千五百两白银,与和兴签了十吨木炭生铁的供货合同。” 凤仪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袁子欣笑了笑:“和兴当时的定价,是一百四十五两,我付完了这笔钱,不多不少,还剩下五十两。我当时想,赚了当然好,万一赔了,我就拿这五十两回北京,给母亲和亲戚们租个房子,再寻找下次的机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这个万一。” “结果呢?” “赚了!”袁子欣开心地道:“我一直坚持到最后,才把这个合同转卖给了上海兵工厂,你猜他们出价多少?” 凤仪愣愣地摇摇头。“他们出到两百五十两,我整整赚了一千一百两,扣除银行的钱和利息,还有吃用,我还有一千两。我用五百两入股化工社,还有五百两。”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你不高兴吗?” “恭喜你。”凤仪淡谈的道。 子欣不明白她的心情,还以为她另有心事。而凤仪却在想,你现在告诉我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从开始你能信任我,与我一起分享,那么现在,我肯定会非常开心吧。子欣又看着她,神色凝重:“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和我谈生意?”凤仪心中一沉,说来说去,他果然是冲着元泰来的。 袁子欣愣了一下:“你不高兴?” “没有,”凤仪冷冷地问:“什么生意。” “我想建一个丝织厂,把生丝织成布。” “嗯。” “但是它不人工织丝,而是电织。” “电织?” “就是电机织丝。” 凤仪皱着了眉头:“这是什么?” “你听我说,”袁子欣见说起这个,不免有几分兴奋:“现在的上海,还没人使用电机织丝。可是这种把丝织成面料的办法,在美国已经有了。我们可以从美国进口机器,还可以从美国请工程师,为我们培训工人。你知道吗,电机织出的丝,比人工的光滑、美观,而且能节约大量的成本,”他涛涛不绝地道:“最关键的是,生丝行业的竞争已经完全形成了,利润也逐渐微薄,元泰想要获得更好的发展,就必须进入一个有关联的新领域,由元泰出资,和我合办一个电织厂,既能开拓新产业,又能直接从原材料方面,节约最大的成本,这样一来,就能保证最大的利润。” “这样一来,我们中国人的生丝的出货就再也不用完全依赖出口了。我们也能建设我们自己的电织厂,我们可以把丝纺成布,再把布用来出口。你想想看,我们的国家就有那么多蚕户,而且有那么多的丝织厂,我们在原材料上从源头就比外国人占优势,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建设我们的电织厂,而把这部分利润让给外国人。而且还让我们国家的人,去买他们电织的面料?!” 凤仪听到此处,见袁子欣双目炯炯,与平日懒懒嘻笑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把刚才那点不快完全抛开了。她多么熟悉这种热情啊,就像她熟悉父亲方谦、爸爸邵元任,和哥哥杨练。是的,她的国家需要这样的工厂,她的企业需要这样的工厂,那么,就算袁子欣教她上课,是为了寻找建设企业的机会,那又有什么呢。她沉吟片刻:“我们……怎么合作?” “建一个电机丝织厂,五百两根本不够。我想把它投入到机器的购买上,作为实际的一点点的产业股份。另外,如果你父亲愿意雇用我,我希望来经营这个电织厂,我想用此,来换取一点营业股份。” “产业股分?营业股分?”凤仪的心中一亮:“你能说的再明白点吗?” 袁子欣拿过一张纸,迅速在纸上画出两个圆。一个圆里写产业股,另一个圆里写上营业股。然后,他在产业股的圆圈里填上厂房和设备,在营业股里填上租金、雇工备料、经营管理,最后,他在两个圆中间划出一个连接线,线上写下:共担风险、共享收益。 他把这张纸递给凤仪,凤仪看了半天,问:“这种形式上海不是没有,可是缫丝业的特点是,营业股东往往会接到了订单,才会去租厂开工,谁会为了工厂的长期发展而努力呢?” “缫丝?”袁子欣乐了:“我和你说的是电织。” “我知道,”凤仪道:“可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缫丝厂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方式虽然好,可是解决不了长远问题。” “这简单,”袁子欣道:“让营业股东投钱,比如像我这样的,投资成为小额产业股东;而产业股东也必须同时拥有经营股,对营业股东实行监管。如果管理者能够完全管理目标,那么大家就让他继续管理,如果他经营不善,就可以让他不再参与管理。。” “这倒是个好办法。”凤仪拿着这张纸:“如果有了这个办法,是不是管经营的人就不会再拿黑钱了?” 袁子欣立即猜到了她的所指是刘庆生:“当然了,营业股东就是把伙计变成了老板,一个老板拿合理的利润就可以了,干嘛还要拿黑钱。” “那他会好好工作吗?” “当然会,这是他自己的企业。” “电织厂是这样的,缫丝业也可以这样吗?” 袁子欣乐了:“当然可以,这不是哪个行业、哪个企业可以,这是商业模式和制度,也是一种规律,所有的企业、行业都可以。” 凤仪笑了:“袁先生,那你能帮我写出来吗?” “当然,这不叫写出来,这叫写一个方案。” “方案,”凤仪想了想,道:“原来洋人是这么说的呀。袁先生,我也想写个方案!到时候还请您帮助看一看。” “哦,”袁子欣明知故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是想写一个改变元泰管理的方案,我想了很久,今天才想到。” “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你真是个好学生!”袁子欣笑道:“方案你尽管写,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鼎力支持。” 二人商议已定,袁子欣见夜已深,忙把凤仪送回邵府。今天是他非常高兴的一天。从事业上说,他的经济状况大有改观,同时拥有了化工社的股权,电织厂一事也有了眉目。他坚信自己能给液仙和凤仪带来好的商业理念,同时能和他们一起,在中国建设优秀的化工企业与纺织企业。而且,他觉得和凤仪在一起,就特别开心,如果真的能建成电织厂,他就有很多机会和她一起工作,进而了解她,也让她多多了解自己。 凤仪立即着手完成缫丝厂的方案中。袁子欣也一面修改电织厂方案,一面对凤仪的方案加以指导。一个月后,这两个方案终于完成了。 这天是礼拜天,凤仪一早便将两个方案用盒子装好,打电话到和兴工地,问司机能不能回来一趟,载她去一次和兴。不料司机告诉她,邵先生今天要回邵府,他们马上就出发。凤仪听后非常很高兴,因为邵元任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大约到了中午,邵元任回来了。凤仪高兴地迎出去,见邵元任脸色沉重,慌忙问道:“爸爸,你不舒服吗?” 邵元任来到书房,从包里抽出一张电文,递给她。凤仪小声读道:“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法律及民意之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斯之谓矣。 “这是……”凤仪不禁为文中所言动容。邵元任道:“孙先生辞去了大元帅职务,护法运动失败了。” 凤仪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半晌问:“那……爹爹他们有消息吗?” 邵元任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微微摇摇头。父女俩半天没有说话。凤仪哪还有心情谈论电织缫丝方案,推说有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整整五年了,她等了父亲五年,又是一场空。若不能相见也还罢了,可是,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平安,哥哥是否平安,他们都是否还活着。凤仪迅速打开画板,开始完成一副久没有动笔的风景画。那画中的叶子颜色太单调了,不仅要有墨绿、浅绿、草绿、黄绿,还应该有棕红、深红、灰红、深棕,甚至还可有几片明黄、嫩粉……她一边又一边地画着那些叶子,一点一点琢磨那些颜色和线条,渐渐的,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沉浸在画板的世界中。 邵元任悄悄来到女儿门前,瞥见她全部身心都在绘画之中。邵元任似有顿悟,以前看她喜爱画画,还以为是单纯的喜爱,今日看来,她是以绘画求得解脱,用以忘却现实。邵元任感慨不已,他太不了解女儿了,难怪,她会提出不继续求学绘画,这么多年,不管是雅贞去世,还是方先生的问题,这恐怕是她唯一渲泄痛苦与悲伤的方式吧。 凤仪画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方倒在床上睡去。邵元任亦辗转难眠。杨练早就从南方捎来消息,方先生的病很重了,此次失去联系,邵元任很担心方先生的身体。而护法运动的再次失败,也让他对南方政府失去了信心。中国不知还要在乱世中挣扎多久,也许他这一代人是没有办法见到和平了。他想着方谦只比他年长一岁,今年虚岁才满四十,不由感慨人生苦短,又想起雅贞,更觉世事无常。若不是化铁厂大获成功,凤仪尚末婚配,他觉得抛却红尘、遁入空门,也未尝不是一种结果。 第二天中午,父女二人方才见面。他们各自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谁也没有再提南方之事。凤仪将两个方案交给邵元任,将缫丝改革与电织建设设想细细说了一遍。邵元任把方案带回和兴,白天工作,夜里研究这两份方案。他认为很多想法都可圈可点,尤其是袁子欣这个人。自袁子欣教凤仪以来,他把他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又冷眼旁观到现在,觉得此人行事为人都无不妥之处,和兴那笔买卖,更做的大为魄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凤仪虽然天资聪慧,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所谓孤掌难鸣,若袁子欣能真心帮他,到是个不错的人选。 邵元任乘和兴增资扩股,加大生产之前的空闲,开始建设元泰电织厂。产业股和营业股的新模式,在电织厂得到了很好的实行。此后,经过半年的调整,元泰缫丝厂也完成了这个方向的转变。刘庆生不再是个二管家,而名正言顺成为了缫厂的营业股东,同时拿出部分家产,购买了少量的产业股份。缫丝厂表面上看,并无太大变化,但实际上,刘庆生对工厂管理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善,许多原先藏在他心里可以利用的漏洞,都被他不动声色地补上了。邵元任“拿”到的利来丝行“帐本”上,刘庆生的红利从十两降到了二两,而利来丝行的进货价,却上涨了八两。 除了方谦迟迟没有消息,总得来说,这半年邵元任过得比较愉快。和兴化铁厂蒸蒸日上,产品供不应求。元泰完成了新厂建设和老厂的改革。而所有的建设与改革,只要有他参与,凤仪都寸步不离左右,他能感到,女儿在尽心的学习。而对袁子欣,他也有了实质的接触。他还不知道凤仪如何判断袁子欣,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觉得他很优秀。这让他对袁子欣和凤仪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联想”,而且,那个顾家俊也是大家公子,人品优秀。他几乎望见了佳儿佳婿、事业兴隆的美好前景。俗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又从生活里品出一点甜味。 第八章 方液仙自1912年创办化工社后,历时七年时间,一直生产美容产品,生意惨淡,只能勉力维持。子欣归国后,觉得液仙的雪花膏虽质量一流,却和销售对象的需求不相符。他的货物大都由货郎挑上街,卖给底层市民。雪花膏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而有钱人爱用高档洋货,自会去百货公司购买。子欣劝液仙要么把雪花膏做成高档货,要么放弃这个产品,另辟新路。液仙也觉得,子欣对市场的判断,恰恰是这七年来,自己一直无法领悟的要害。 子欣入股化工社后,二人便开始新产品研制计划。由于化工社多年的销售渠道都是在民间,液仙最终接受子欣后一条建议,放弃护肤品,改走底端路线。他们要寻找一个,即使最穷苦的人,也必须从货郎手中购买的产品。 虽然凤仪没有告诉子欣,为什么见到汪道德后心神大变,他也没有再追问,但从此以后,子欣便留意观察汪道德。汪道德吃住都在化工社,为人少言寡语,就算谈论工作,也时时处于被动状态,除了和液仙聊起化工技术,他似乎是个聊天都很困难的人。袁子欣暗自诧异,这样一个老实人,会和凤仪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凤仪的亲生父亲是谁呢?她因为什么来到邵府?子欣心中藏着谜团。自建设元泰电织厂以来,他和邵元任的交往多了许多。虽然能感受到邵元任对他的赏识,子欣还是对这样一位人物保持着警惕之心。这种警惕可能一些关于邵元任的传闻,还有他们商业理念的不同。虽然子欣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尽量适应中国目前的现状,在现有基础上去做事情,要慢慢地改革。但他还是不赞成黑帮的极端手段,包括对缫丝厂的用工制度,也存有自己的想法。 这天,他一早到了化工社,汪道德刚刚起床。不知什么原因,汪道德心情很好,话也比往常多了几分。子欣乘机和他聊天,得知他的经历非常简单,生在南京长在南京,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留校当了老师。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前往南京寻找化工技师的液仙,便离职随他到了上海。他既没有谈过恋爱,也是第一次离开南京。 子欣心想,难道凤仪的祖籍在南京,他又问:“你在南京还有什么亲人?” 汪道德摇摇头,沉默了。原来汪静生死后,汪永福夫妇与族人大闹了一场,到底搬进了汪宅,霸占了整个小院。谁料好景不长,一年之后,汪宅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将汪道德夫妇双双烧死。汪道德因为住校,这才免于一难。汪道德夫妇死后,族中也无人眷顾汪道德,都说他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将他赶出了汪宅。宅院由族长作主,变卖给一个商人,所得银钱按辈分以及和汪静生的远近关系分成数分,大家一起分了。幸亏汪道德在化学上颇有天赋,被学校留用,这才勉强度日。他从小就不喜父亲的作为,但又惧怕汪永福的暴躁,加之天性内向,口拙言纳,所以从不敢反抗,也不敢向人诉说。父母双亡后,他很是难过,又觉得他们当初不贪图这个宅院,就不会死于非命。亲戚们也不至于看不起他们,当年的叔爷爷也不会死,表妹凤仪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因此族人叫他走时,他到觉得是件好事。加之遇到方液仙后,觉得遇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友,便下定决定离开伤心之所,转来上海。袁子欣见他神情淡漠,似乎情绪不佳,也不再追问。二人略坐了一会,便听见方液仙爽朗的笑声:“道德!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怦地一声推开门,见到子欣,哈哈笑道:“你也在,好啊好啊!省得我去找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腋下夹里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盒子,又把盒子打开,露出一个纸包。子欣与道德不知他要变什么戏法,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液仙把最后一层纸打开来,却是几盘黑乎乎的东西。袁子欣拿起来,见是蚊香,不禁会心一笑。汪道德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道:“液、液仙,天气还冷,你买它干什么?” “我跑了多少家店才买到,”液仙看着子欣:“这可是去年的存货。” “真有你的!”子欣乐道:“上海夏天又热又潮,家家户户都要用蚊香。只要我们做的又好又便宜,一定能红遍上海滩。” “不错!最关键的是,”方液仙指着蚊香笑道:“现在我们的国货还没有蚊香,上海卖的全是日本货,我方液仙 要做中国蚊香第一人,我不仅要红遍上海滩,我还要把它赶出上海滩,赶回它的东洋老家去!” 子欣哈哈一笑。汪道德面无表情地盯着蚊香,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来,闻了闻,又掰开来,看了看。子欣与液仙盯着他的表情,子欣见他表情凝重,心里一沉,液仙问:“有把握吗?” “试试”。汪道德答。 液仙知道他说试试,就表示不管有多难,一定会坚持下去。“这样就好,”他道:“那我们就开始试试。” “液仙,”子欣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制定一个计划,看看需要多长时间、投入多少成本来研制这个产品?” “哎,”液仙道:“我这个人,以前学着做化学实验的时候,就习惯了越做越败,越败越做。化工社成立到今天,走了七年弯路,我都没有放弃。子欣,我知道你在国外学的是商业,但是这件事情,只要我决定了,不管多难,我都会走下去。” 子欣暗自思量:从市场上说,蚊香确实是底层市民不可缺少的产品,加上目前上海,除了日本人,还没有化工企业能够生产,如果能研制成功,从有了根本的竞争实力。但是研制的时间成本,费用成本,还是个未知数。子欣深知液仙性格坚韧,从不畏难,而且此次目标与方向都很正确,若叫他放弃,他没准会背着自己继续研究,反不如全力支持,没准能大获成功,想到这儿,他道:“那这样,从现在开始,让道德带两个化剂师,全力来做这件事。我们原来设想的,牙膏等一些产品,也继续生产销售,用以维持化工社的日常运转。” “好,”液仙见他投了赞成票,大喜过望:“有你这样的朋友,化工社一定能发达。” 三个人又细细商量了许久,等一切计宜已定,袁子欣这才离开了化工社。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清晨,袁子欣匆匆忙忙地赶回电织厂,一方面他急于想告诉凤仪这个好消息,另一方面,他他还想告诉凤仪,汪道德的父母已经双双过世,在南京没有一个亲人。他想看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他进了元泰电织厂的大门,远远地,便瞧见顾家的汽车停在办公楼下。这是谁来得这么早,不知是顾家少奶奶,还是顾家二少爷。子欣放慢了脚步,见凤仪和顾家俊双双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一个是清丽淑女,一个是温柔书生,倒还真是一对壁人。“嗨!”子欣打了个招呼。 “袁先生,”顾家俊笑咪咪地道:“我约邵小姐一起去看时装表演,您有没有兴趣?” “你们去吧,”子欣笑道:“我不一定有时间。” 顾家俊便回过头去絮絮叨叨地叮嘱起凤仪来:看时装表演时要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现如今上海正流行学生装,她骨骼娇小,容颜秀丽,很合适这种装束,千万不要过于装饰,以免落后于流行。袁子欣听他如数家珍的抖落女人们的这些事物,不禁大为惊奇,这顾家俊真是一号人物,比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凤仪听家俊嘱咐完了,送他上了车,回头见子欣还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禁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袁子欣笑道:“我在看西洋景。” “什么西洋景?” “我说错了,”子欣道:“是中国景色。” “不知道你说什么,”凤仪道:“你一上午都不在,去化工社了?” “我刚从那儿回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子欣说了蚊香的事情,凤仪听后也为液仙欢喜,子欣又说了担心研制成本的问题,凤仪道:“他那个人,决定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看,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只要资金链能够维持,”子欣道:“我会全力支持它,毕竟,我们中国人也应该生产自己的蚊香。” “想不到你这么爱国。”凤仪打趣道。 “我当然爱国,”袁子欣道:“我不爱国就不会回来了。” “算了吧,你不是说回国是因为喜欢上海菜,还有上海的姑娘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子欣笑道:“你尽胡说。我回国,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只有在中国我的机会才最多。我还想把国外学到的管理理念带回来,在这里建设真正的企业。” “你现在不是有了电织厂?” “将来还有更多,”子欣道:“我想把自己知道的,能和大家知道的溶合起来,建立最合适中国的企业管理制度。” “所以,”凤仪道:“你从开始就不同意电织厂从青帮招工?” “不仅电织厂这样,缫丝厂一样可以。我正在建议邵先生取消青帮的用工制度。一个企业要长时间的发展,应该对工人有自己的管理制度,而不是通过帮会来控制工人。” 凤仪对子欣这个想法是支持的,同时,她也对受帮会控制的丝厂工人抱以深切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牵涉到帮会利益,爸爸是否能同意,而事情,又是否会顺利的达到。 “还有件事,”袁子欣边走边道:“今天听那个工程师道德说,他父母都过世了,好象在南京没有什么亲人了。” 凤仪一愣:“他们死了?!” “嗯。” “怎么死的?” “好像是火灾。” “那汪宅呢?” “汪宅?”子欣摇摇头:“他没有说,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的故乡。”凤仪凄然一笑。子欣愣住了。两人来到办公室,凤仪缓缓地将汪静生如何去世,自己如何被迫离开家告诉袁了欣,只是隐去了父亲方谦是革命者的身份。“人真是奇怪”,凤仪悲伤地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恨他们间接造成了外公的过世,可是今天,我听见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反而很难过。” “那说明你很善良。”子欣见感慨地道:“上次你只告诉我遇见过人拐子,想不到你还裹过脚,还会说洪门暗语。”他见凤仪神色不佳,打趣道:“说说,你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会武功,”凤仪道:“哥哥才是高手。” “是那个画中人吧,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四海为家吧。”凤仪道:“你不去看时装表演吗?这对我们面料设计应该很有帮助。” “我倒是想去,只怕你的顾先生不答应,”子欣笑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什么嘛,”凤仪红了脸:“我和顾先生是好朋友。”袁子欣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凤仪见事关家俊的隐私,也不便多言,只好由得他乱猜了。 上海最早的时装表演,始于1918年的永安百货公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上海最时髦的节目。这天凤仪来到会场,见台上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台下的女人已穿得各有千秋,让人目不暇接,幸好有顾家俊提醒,她打量着自己,不然又要落伍啦。 家俊与杏礼早已入席,凤仪找到他们,见杏礼一改往日华丽,上身穿一件高领收腰的白衫,下身穿一条黑色半戴裙,通身上下,除了斜夹在右边发际的一朵白色珠花,再无半点装饰,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文明新装[33]”。家俊见凤仪穿戴十分朴素,她秀丽的五官与天然的气质和这种打扮十分相符,但和杏礼坐在一起,还是要输杏礼一层风光。他冷眼望去,这满座的女人中,恐怕还无人可及杏礼的风采呢。 表演很快开始了。凤仪顾不上看时装款式,全部身心都放在了面料上,大抵是什么面料,什么个花色,概像什么样的织法,她只恨自己没有纸笔来,只能凭大脑强记了。正看得如神,家俊碰了碰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然看见了袁子欣。 只见他坐在前几排的右侧,不时低下头,和身边的一位女士耳语。由于隔得远,加之灯光原因,凤仪隐约只能看见那女子侧面,只觉得轮廓分明,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姐。 这就是他想的办法了!凤仪心神一乱,看他整日忙进忙出,都是孤身一人,好像也没有女朋友,没想到居然和一个小姐来到这里。这时,杏礼也看见了袁子欣,低声恨道:“你看,那就是金笔小姐,我当初怎么说的,他接近你就是没安好心,现在电织厂建起来了,人家的女朋友也正式拿上台面了。” 凤仪又是一阵心乱如麻,连忙在心中道:凤仪啊凤仪,你怎么了,就算袁先生教你商业是为了电织厂,他也没有错,何况,建设电织厂也是对元泰有益的事情,你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怎么可以因此忌恨袁先生交往女朋友。她对杏礼笑道:“你家有女朋友是人家的事情,你干嘛生气,难不成,你想我把他当男朋友?” “那可不成,”杏礼本来十分担心,见凤仪若无其事的看起了表演,似乎心情很好,这才放下心来:“你不在乎我才阿弥佗佛呢。” 家俊的心思比杏礼又细了一层,轻声道:“你要是不想看,我们就走吧。” “这样好的机会,我才舍不得走呢,”凤仪微笑道:“你莫打扰我,我要记面料。” 家俊听她这样说,不由微微一叹。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十分特别,此时看来,也许那种特别的坚强吧。不知何人得幸,能和这样的女人互相欣赏与喜爱,也不知坚强对女人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他不得不承认,他欣赏她的性格,但是,他无法被她吸引。杏礼倾城的美貌,对男人来说,才是致命的毒药。 凤仪慢慢的沉浸于面料当中,就像她沉浸于绘画。这些颜色、这些画样,这些都是由蚕茧织成了丝,丝织成的布,再由裁缝之手,转成的服装啊。一时表演结束,她不知应不应该与袁子欣打招呼,没想到,袁子欣领着那位小姐主动走了过来。 只见这位女郎身材修长,五官像西洋人一样清晰饱满。与满场文明新装不同,她身穿一套暗红色西式套装,显得既精明能干,又娇艳动人。不要说凤仪看的目瞪口呆,就连杏礼、家俊也暗暗心惊,金笔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袁子欣介绍道:“这位是先施公司金笔专售货员,康凯蒂康小姐。” 凤仪等人点头致意。康凯蒂未等袁子欣开口介绍,落落大方地笑道:“这几位一定是袁先生的朋友啦,我来猜猜看,这位小姐气度不凡,想必是顾家的大少奶奶,顾太太了。我早就听说,顾家有一位风流倜傥的二少爷,想必这位就是了。至于这位小姐,你漂亮可爱,一定是元泰有名的女公子,邵凤仪邵小姐了。” 众人见她一一报上姓名,忙笑着答礼。杏礼与家俊均想,好个伶牙俐齿的售货小姐,几句话一说,倒显得她和袁子欣的关系比大家都亲密了。顾家俊见她风度不凡,又想,自己见过这么多女人,能和大嫂一争美貌的,恐怕也有这位康小姐了。他怕凤仪被她压住风头,连忙笑道:“我们一会儿去沙利文[34]喝咖啡,两位要不要一起去?” “真不巧呀顾先生,我约了袁先生帮我去看点东西,就不打扰大家了。”康凯蒂悠闲自得地说完,笑着看着袁子欣,子欣道:“是啊,我答应了康小姐,去看一点东西,”他又看着凤仪:“你一会儿回电织厂吗?” 凤仪点点头,袁子欣道:“我可能要到下午才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凤仪又点点头。康凯蒂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几位拜拜。”说完,她拉着袁子欣便离开了。凤仪这半年来,已经习惯了与袁子欣朝夕相处、同进同出,此时与康凯蒂双双离去,不禁一阵茫然。她跟着杏礼和家俊来到沙利文店,要了咖啡和点心。康凯蒂说请子欣陪她去看东西,看什么呢?凤仪胡乱猜想着。虽然早就听说了袁子欣与金笔小姐的事情,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如今他公然的带着她来看表演,必是拿她当女朋友一般了。 她忽地想着在杏礼婚礼上初次见到他的情景,他浓的快乐的向上飞着的眉毛,他在主席台上动来动去,欣赏她画的杏礼;他在大世界开业的时候,说当她的老师;他站在小教室里,指着黑扳上的那条线,说“我们来做生意”;他在路上告诉他,要留意金元的销售;还有他在发现她不高兴时,把她拉出了饭店包箱;凤仪心中一阵酸禁,原来不知不觉,他有这么多的画面留在她的脑海里,每一幅都让她快乐,令她莫名的感动与酸楚。 她心神大乱,只觉一阵悸动涌上心头,同时,还有一股轻微的疼痛,迫使她轻轻的弯了弯腰。她看着杏礼,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时髦摩登的女人,就像顾家安、顾家俊喜欢杏礼,子欣也一定很喜欢那位康小姐。 “这个袁子欣真是有手段,”杏礼喝了口咖啡,道:“一手开办什么电织厂,一手吊着金笔小姐,事业爱情两不误啊。” 家俊见凤仪脸色不佳,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不要再讲。杏礼更觉窝心,道:“我们这里有位新女性,人家是要爱国要创业的,哪里管男人是什么居心。” “杏礼,”凤仪凄然道:“袁先生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他开电织厂是双方有利的事情,你不要这样说他了。” 杏礼听她还维护袁子欣,冷笑一声,赌气不说话了。家俊忙陪笑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干坐在这儿真没什么劲,这样吧,我们一起去大世界散散心吧。” “我不去,”杏礼没好气地道:“晚上我和你大哥有饭局,我得回家换衣服,你想去,你陪她一起去吧。” 顾家俊只得先把杏礼送回家,再陪着凤仪前往大世界。凤仪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吐满新芽的梧桐树,便在心中勾勒树枝的形状、树叶的颜色、这一片又一片的绿,这才她最喜爱的东西,她熟悉理解并能深为控制的世界。家俊见她一直沉默不语,突然道:“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做什么吗?” 凤仪吓了一跳,清醒过来,摇了摇头。顾家俊道:“我就拼命的玩,玩到再也玩不动了,玩到把什么都忘记了,然后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对凤仪来说,倒是个新方法,她好奇地问:“有用吗?” “有用!”家俊道:“保证有用。” 凤仪从小的榜样:汪静生、方谦、邵元任、杨练,都是纹丝不动地承受生活的痛苦,就连柔弱的刘雅贞,也从没有失态的时候。所以,她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但顾家俊完全不同。他允许失态,允许放纵,允许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他像一个坏朋友,却充满理解力和同情心。他带着凤仪在大世界里坐飞船、打弹子、听书听戏,在舞池里旋转,一圈又一圈。凤仪虽也去过舞厅,但这样跳舞还是第一次。音乐和节奏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愉快起来。偶尔一闪念,她也会想:如果这时是和子欣该有多好啊!但是她立即阻止了自己,她要这样旋转下去,尽情地快乐,为了,像家俊说的,可以把一切都忘记,可以立即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不再有烦恼,不再有悲伤。 她一直玩到深夜才回到家,早把回电织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倒在床上,累得不想再动一下。家俊说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效果,只是太折磨人了,要累成这样个子才行啊。她要即刻睡去,不再想任何一点东西。这时,她听见阿金在门外道:“小姐,你的电话。” 难道是子欣,她一阵心跳,连忙坐起来,快步来到楼下:“喂。” “喂,”家俊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怎么样,心情好点吗?” “还好啦,”凤仪一阵失落:“谢谢关心。” “早点睡,什么都别想了。” “好的。”凤仪挂上了电话,回到了房间。她躺在床上,望着父亲写下的词句: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欲则刚……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这是当年父亲说雅贞姑姑时用的话,要怎么样才能顺其自然呢?她只有在画板前才品尝过这种滋味,顺着那些线条、结构、色彩,她真的能感觉到,那些画面一直存在在某个地方,悄悄地把她引入那个世界,然后借她之手,呈现出来。 凤仪踏入社会两年多之后,第一次产生了犹豫。也许她不应该放弃绘画,这些线条、结构、色彩,才是她真正熟悉的,可以掌控的。子欣也说过,人精于一样事物,不精于另一样事物,是很正常的。她隐约感到,也许她放弃了一条真正合适自己的道路。 现在一切都晚了。元泰的格局刚刚形成,她不能因为这些,毁了爸爸的事业。而且,爸爸说过,天下的事情都是相通的,她用了五年的时间熟练了绘画,也许再努力三年,她也能对绘画之外的世界熟能生巧呢。那么,就像父亲说的,一切顺其自然吧。“爹爹,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她喃喃自语:“我还要好好孝敬你呢。”她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她轻轻伸出手,擦去了一滴眼泪。 这时已是五月,上海虽说是暮春时节,却是初夏的气候。而在这样的季节,法国巴黎引爆了所有中国人所有的愤怒,从报纸到街头的墙壁,到游行队伍中高举的旗帜,到处是“取消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标语。凤仪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1911年的那个秋天。她觉得整个中国都被紧张、愤怒、痛苦涨满了,空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似乎随便扔一根火柴,上海就会随之爆炸。 这一年,是民国八年,上海经过八年的发展,城市工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从电力、水力、交通到各行各业……这是股新力量在城市中默默地壮大,谁都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集体停止工作,上海会变成什么样子。 邵元任作为纺织业的代表,参加了上海商、学、工、报四界爱国联合会。以往的爱国行为和政治斗争,决对不会牵涉到丝厂。但是这一次,爱国联合会提出了工人罢人、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的形式给政府施加压力。其中纺织、印刷、运输三个行业又首当其冲,成为罢工的重要力量。也正是在这个会议上,邵元任第一次看见了工人代表。他们与他们的老板平起平坐,谈论江山、指点政治。邵元任不禁对自己没有及早注意这股势力深感后悔,难道是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如果不是国家命运将工人们推到台前,他还一直认为,利于青帮的力量就可以牢牢控制住他们。 当初他把美莲安排在德昌堂,是出于一片好意,没想到倒是一步好棋。这几年德昌堂培训了很多工人,美莲在他们当中威信很高。除此之外,杨四姐也有点号召力。他想和美莲聊聊,问问工人组织的详情。没想到美莲先找到了他。原来罢工的风声一起,刘庆生便着急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拿下一个法国订单。为了及时完成订单,他下了道死命令,谁罢工就开除谁! “庆生也是着急了,”邵元任微笑道:“他大概觉得工人们不会真罢工,他们都要养家糊口嘛。” “邵伯伯,现在的局势很敏感,虽然大家只是普通的工人,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美莲侃侃而谈:“我希望您能撤销这个规定。” 邵元任对美莲的镇静自若有点惊讶,她初入德昌堂时虽然倔强,却仍能看出她的胆怯与不自信,想不到几年一过,这个小姑娘俨然有了几分工人领袖的气度。他想了想道:“你也知道元泰的管理权和产权是分开的,庆生的决定我是不好随便干涉的,当然了,他也会给我几分面子。今天这件事,事关国家,我虽然是个商人,但对这种事情,是一定要支持的。你放心,我一定和庆生去谈。不过,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所有的企业都不允许工人罢工,罢工还能坚持下去吗?” 美莲笑了笑:“去年俄国闹了一场十月革命,您一定知道吧。您想想,工人们连一个国家政府都能推翻,还不能坚持一次爱国的罢工行动吗?” “那是俄国,”邵元任也笑了笑:“中国会这样吗?” 美莲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不施加一点真正的压力,是不能说服这位特殊的企业家了。邵元任看着美莲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里面有一丝较量的味道。他决定利用刘庆生的决定,探一探美莲所说的工人运动的底线。他作为老板与商人,只坚信工人们对勤劳致富的渴望,他们不是黑帮,更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 两天之后,邵元任承认自己的判断有点失误。元泰缫丝厂一百五十名自由工人突然宣布罢工,支持爱国运动。由于这些工人散布在各个车间,导致全厂的机器都无法运转,损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猛撕开了一条裂缝。邵元任立即意识到,他必须和这股新势力成为朋友,他已经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他立即和刘庆生、袁子欣、凤仪开了一个小会。 刘庆生仍然固执己见,他不相信凭邵元任的力量,还不能摆平几个闹事的工人:“邵老板,现在的金元不同已往了,各个缫丝厂都提高了质量,还有那些日本企业,生产的丝特别好。这个订单我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我们就要赔一大笔钱,这还是小事,如果因为这个事,我们赔了信誉,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你怎么看?”邵元任问袁子欣。 “现在反对罢工确实有些困难,我倒是觉得,不如我们同意罢工,然后以此和工人们谈条件,”袁子欣道:“第一争取他们在罢工前加班加点,完成订单;第二,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罢工时间段,只要不超出这个时间,就不会影响后面的生产;第三,罢工也可以矗立元泰的爱国形象,现在到处在反对洋货、支持国货;有一个爱国的好名声对我们的产品也是有帮助的。” “你的电织厂可以这么办,但是缫丝厂不行,”刘庆生继续恳求邵元任:“邵老板,我知道您有办法,只要您说句话,哪怕全上海的工厂都停工了,元泰缫丝厂也能照常运转。” 听到这句话,袁子欣惊讶极了。他看着看邵元任。邵元任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难处,生丝厂的确罢工不起。但是现在全国纷纷罢课、罢工、罢市,要求严惩卖国贼。谁反对罢工,谁就是卖国贼,庆生,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刘庆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子欣说的有道理,”邵元任道:“有些事不宜太过用强,时代不同了,我们要学会跟着它一起前进。”见刘庆生仍然满脸忧虑,邵元任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完全失控,让子欣帮着你制定一个罢工期间使用的上班制度,其他的事情,你交给我。”听到这句话,刘庆生的表情略有松弛。“你们都要学会应对罢工,如果这次罢工成功了,”邵元任语重心长地道:“它就会成为一种力量,会随时出现。我们一定要开好这个头,不能让它乱了工厂的阵脚。” 听到这话,刘庆生目瞪口呆,袁子欣暗暗佩服。邵元任对凤仪道:“你到德昌堂去找四姐和美莲,请她们协助庆生在此期间管理工厂,一定要抢在罢工前完成这张订单。只要她们开口,工人们自然会平息下来。”凤仪点点头。邵元任又道:“庆生,你立即高价招募一批熟练工,和厂里的工人排成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停机的生产。子欣,你把电织厂里会缫丝的,用得上的工人也全派过来。”邵元任停了停:“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邵元任和美莲等达成协议,元泰缫丝、电织两厂无条件支持工人罢工。6月5日,上海大罢工开始了,五天之后,大罢工进入高潮,沪宁、沪杭铁路两线工人全体罢工,轮船水手、车行车夫、电话工人、电灯工人、卷烟工人、外国洋行的中国职工……上海此时的人口约两百万,而罢工的人数高达七万。这意味着,这座城市基本功能都停止了运转。 而当这罢工运动如火如荼开展时,6月15日,元泰缫丝厂的工人全部返回了工厂,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顺利抢工完成。袁子欣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非常惊诧。他也知道,邵元任在其他地方操纵着另一些势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势力的作用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刘庆生会固执地请求邵元任阻止罢工。他越发觉得,要尽可能地说服邵元任,在元泰建立完善的用工制度与管理制度,否则,一个企业依靠这样的力量发展,那不是一件很荒唐、也不能长久的事情吗? 这次全国性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显示出极大的力量。至6月27日,中国代表团在巴黎联名致电中国政府,表示拒签和约,并集体提出了辞呈。元泰缫丝厂虽然有部分损失,但好在完成了订单,保住了客户。邵元任很高兴,破例在邵府办了一次家宴。 自从雅贞去世之后,邵府再也没有热闹过了。阿金和小卫不禁有些忙乱,把落伍的餐桌布全部换成新的,茶几上的花瓶重新拿出来,插上新鲜的玫瑰。幸好邵元任一直吃素,菜全部从功德林[35]预订,由厨师带好配料上门来做。什么兰花鲍鱼片、红油大明虾、菜心大乌参、百粒炸虾球……全部色香形味俱全、足可以以假乱真。邵元任特意交待子欣、美莲、凤仪等,可以带同伴出席,但除了刘庆生夫妇,他们都是孤身一人。邵元任坐在席上,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的观念还旧,不一定谈恋爱了才是同伴嘛,你们就没有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都笑了笑,没人吱声。邵元任对美莲道:“你和凤仪同岁,虚岁都是二十,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在秋天,这可是大事,我建议你们放在一起,由邵伯伯给你们过怎么样?” “邵伯伯,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已经多年不过生日了。”美莲道。 “哎,”凤仪碰碰她,笑道:“二十岁是大生日,我们一起过嘛。” “对,”邵元任道:“这可是大生日,就这么定了吧。” “是啊是啊,”刘庆生夫妇连忙附和,刘庆生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这两位小姐都二十岁了。” “就是,”邵元任道:“幸好现在是民国,要在满清,早就该出嫁了。” “哎呀邵老板,嫁人有什么好,”刘庆生的老婆道:“我十七岁到是嫁了人,十九岁就生了第一胎,所以我什么也不懂,只能在家烧饭带孩子。她们小姐可不一样,她们是新女性。” “你也知道什么叫新女性?!”刘庆生佯装诧异:“了不得啊,老婆,我考考你,那个新女性的新字怎么写呀?” “去,”刘庆生的老婆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少来这儿打趣我。我告诉你,我也听别人讲过了,新女性不要太吃香,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把你休掉,再找一个新男性。” 众人哈哈大笑。凤仪素知刘庆生是个妻管严,不禁更加宛尔。她略一抬头,见袁子欣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她,不禁心头一跳,忙若无其事地给美莲夹起菜来。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情潮暗涌,都以为这是各自最秘密的心事,却哪里瞒得过邵元任的眼睛。近来袁子欣和金笔小姐遥言甚多,凤仪也和顾家俊走动的颇近,这到底怎么回事……邵元任微微一笑:“凤仪,家俊怎么没有来?” 凤仪惊讶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似乎很高兴:“家俊的父亲前几天遇见我,还打听你的消息,我看顾家是准备提亲了。” “这是哪儿的事,”凤仪大惊失色,满面通红地道:“您别乱说。” “哎呀,这可是大好事,”刘庆生的老婆忙端起酒杯:“邵老板,恭喜恭喜。” 邵元任笑着喝了一杯。刘庆生的老婆还要再说,被刘庆生在桌子悄悄踢了一脚。原来刘庆生素觉子欣与凤仪之间有些牵扯,唯恐伤了袁子欣的面子,便不许老婆胡说。子欣本就猜度家俊喜欢凤仪,此时邵元任公然提出来,可见都是真的了。他想着顾家是豪门大族,又有杏礼从中撮合,本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是没有想到,顾家会这么着急。这样一来,自己就连输了好几步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早点追求凤仪,就算没有成功,至少他不会留有遗憾。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着恼,默默地坐在一边。 邵元任端起酒杯:“庆生、子欣、美莲、凤仪,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为元泰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把元泰拜托给你们,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元泰真正的主人,元泰就拜托给你们了!” 袁子欣喝下酒,忽然警觉起来:“邵先生,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美莲笑了笑:“去年俄国闹了一场十月革命,您一定知道吧。您想想,工人们连一个国家政府都能推翻,还不能坚持一次爱国的罢工行动吗?” “那是俄国,”邵元任也笑了笑:“中国会这样吗?” 美莲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不施加一点真正的压力,是不能说服这位特殊的企业家了。邵元任看着美莲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里面有一丝较量的味道。他决定利用刘庆生的决定,探一探美莲所说的工人运动的底线。他作为老板与商人,只坚信工人们对勤劳致富的渴望,他们不是黑帮,更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 两天之后,邵元任承认自己的判断有点失误。元泰缫丝厂一百五十名自由工人突然宣布罢工,支持爱国运动。由于这些工人散布在各个车间,导致全厂的机器都无法运转,损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猛撕开了一条裂缝。邵元任立即意识到,他必须和这股新势力成为朋友,他已经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他立即和刘庆生、袁子欣、凤仪开了一个小会。 刘庆生仍然固执己见,他不相信凭邵元任的力量,还不能摆平几个闹事的工人:“邵老板,现在的金元不同已往了,各个缫丝厂都提高了质量,还有那些日本企业,生产的丝特别好。这个订单我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如果不能按期完成,我们就要赔一大笔钱,这还是小事,如果因为这个事,我们赔了信誉,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你怎么看?”邵元任问袁子欣。 “现在反对罢工确实有些困难,我倒是觉得,不如我们同意罢工,然后以此和工人们谈条件,”袁子欣道:“第一争取他们在罢工前加班加点,完成订单;第二,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罢工时间段,只要不超出这个时间,就不会影响后面的生产;第三,罢工也可以矗立元泰的爱国形象,现在到处在反对洋货、支持国货;有一个爱国的好名声对我们的产品也是有帮助的。” “你的电织厂可以这么办,但是缫丝厂不行,”刘庆生继续恳求邵元任:“邵老板,我知道您有办法,只要您说句话,哪怕全上海的工厂都停工了,元泰缫丝厂也能照常运转。” 听到这句话,袁子欣惊讶极了。他看着看邵元任。邵元任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难处,生丝厂的确罢工不起。但是现在全国纷纷罢课、罢工、罢市,要求严惩卖国贼。谁反对罢工,谁就是卖国贼,庆生,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刘庆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子欣说的有道理,”邵元任道:“有些事不宜太过用强,时代不同了,我们要学会跟着它一起前进。”见刘庆生仍然满脸忧虑,邵元任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完全失控,让子欣帮着你制定一个罢工期间使用的上班制度,其他的事情,你交给我。”听到这句话,刘庆生的表情略有松弛。“你们都要学会应对罢工,如果这次罢工成功了,”邵元任语重心长地道:“它就会成为一种力量,会随时出现。我们一定要开好这个头,不能让它乱了工厂的阵脚。” 听到这话,刘庆生目瞪口呆,袁子欣暗暗佩服。邵元任对凤仪道:“你到德昌堂去找四姐和美莲,请她们协助庆生在此期间管理工厂,一定要抢在罢工前完成这张订单。只要她们开口,工人们自然会平息下来。”凤仪点点头。邵元任又道:“庆生,你立即高价招募一批熟练工,和厂里的工人排成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停机的生产。子欣,你把电织厂里会缫丝的,用得上的工人也全派过来。”邵元任停了停:“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邵元任和美莲等达成协议,元泰缫丝、电织两厂无条件支持工人罢工。6月5日,上海大罢工开始了,五天之后,大罢工进入高潮,沪宁、沪杭铁路两线工人全体罢工,轮船水手、车行车夫、电话工人、电灯工人、卷烟工人、外国洋行的中国职工……上海此时的人口约两百万,而罢工的人数高达七万。这意味着,这座城市基本功能都停止了运转。 而当这罢工运动如火如荼开展时,6月15日,元泰缫丝厂的工人全部返回了工厂,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顺利抢工完成。袁子欣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非常惊诧。他也知道,邵元任在其他地方操纵着另一些势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势力的作用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刘庆生会固执地请求邵元任阻止罢工。他越发觉得,要尽可能地说服邵元任,在元泰建立完善的用工制度与管理制度,否则,一个企业依靠这样的力量发展,那不是一件很荒唐、也不能长久的事情吗? 这次全国性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显示出极大的力量。至6月27日,中国代表团在巴黎联名致电中国政府,表示拒签和约,并集体提出了辞呈。元泰缫丝厂虽然有部分损失,但好在完成了订单,保住了客户。邵元任很高兴,破例在邵府办了一次家宴。 自从雅贞去世之后,邵府再也没有热闹过了。阿金和小卫不禁有些忙乱,把落伍的餐桌布全部换成新的,茶几上的花瓶重新拿出来,插上新鲜的玫瑰。幸好邵元任一直吃素,菜全部从功德林[35]预订,由厨师带好配料上门来做。什么兰花鲍鱼片、红油大明虾、菜心大乌参、百粒炸虾球……全部色香形味俱全、足可以以假乱真。邵元任特意交待子欣、美莲、凤仪等,可以带同伴出席,但除了刘庆生夫妇,他们都是孤身一人。邵元任坐在席上,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的观念还旧,不一定谈恋爱了才是同伴嘛,你们就没有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都笑了笑,没人吱声。邵元任对美莲道:“你和凤仪同岁,虚岁都是二十,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在秋天,这可是大事,我建议你们放在一起,由邵伯伯给你们过怎么样?” “邵伯伯,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已经多年不过生日了。”美莲道。 “哎,”凤仪碰碰她,笑道:“二十岁是大生日,我们一起过嘛。” “对,”邵元任道:“这可是大生日,就这么定了吧。” “是啊是啊,”刘庆生夫妇连忙附和,刘庆生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这两位小姐都二十岁了。” “就是,”邵元任道:“幸好现在是民国,要在满清,早就该出嫁了。” “哎呀邵老板,嫁人有什么好,”刘庆生的老婆道:“我十七岁到是嫁了人,十九岁就生了第一胎,所以我什么也不懂,只能在家烧饭带孩子。她们小姐可不一样,她们是新女性。” “你也知道什么叫新女性?!”刘庆生佯装诧异:“了不得啊,老婆,我考考你,那个新女性的新字怎么写呀?” “去,”刘庆生的老婆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少来这儿打趣我。我告诉你,我也听别人讲过了,新女性不要太吃香,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把你休掉,再找一个新男性。” 众人哈哈大笑。凤仪素知刘庆生是个妻管严,不禁更加宛尔。她略一抬头,见袁子欣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她,不禁心头一跳,忙若无其事地给美莲夹起菜来。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情潮暗涌,都以为这是各自最秘密的心事,却哪里瞒得过邵元任的眼睛。近来袁子欣和金笔小姐遥言甚多,凤仪也和顾家俊走动的颇近,这到底怎么回事……邵元任微微一笑:“凤仪,家俊怎么没有来?” 凤仪惊讶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似乎很高兴:“家俊的父亲前几天遇见我,还打听你的消息,我看顾家是准备提亲了。” “这是哪儿的事,”凤仪大惊失色,满面通红地道:“您别乱说。” “哎呀,这可是大好事,”刘庆生的老婆忙端起酒杯:“邵老板,恭喜恭喜。” 邵元任笑着喝了一杯。刘庆生的老婆还要再说,被刘庆生在桌子悄悄踢了一脚。原来刘庆生素觉子欣与凤仪之间有些牵扯,唯恐伤了袁子欣的面子,便不许老婆胡说。子欣本就猜度家俊喜欢凤仪,此时邵元任公然提出来,可见都是真的了。他想着顾家是豪门大族,又有杏礼从中撮合,本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是没有想到,顾家会这么着急。这样一来,自己就连输了好几步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早点追求凤仪,就算没有成功,至少他不会留有遗憾。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着恼,默默地坐在一边。 邵元任端起酒杯:“庆生、子欣、美莲、凤仪,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为元泰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把元泰拜托给你们,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元泰真正的主人,元泰就拜托给你们了!” 袁子欣喝下酒,忽然警觉起来:“邵先生,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和兴要增资扩股,我想乘次机会加大股分,以后我会以钢铁业为重,元泰缫丝、电织两个产业就交给你们了。” 袁子欣愣住了:“您,真这么想?” “有什么不对?”邵元任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今天是家宴,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畅所欲言嘛。” “和兴现在是很成功,”袁子欣道:“但是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国外的战争,他们自身的钢铁供不应求(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现在只要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会把多余的钢铁卖到中国,到时候和兴无论在价格还是质量上,都没有办法和他们竞争。” “唔……”邵元任笑了笑:“说下去。” “钢铁制造属于重工业,这不是一个能靠私人力量建设的企业,一时的投机可以,长久的建设恐怕……”袁子欣看着邵元任,他非但没有面露不悦,反而鼓励地看着他,袁子欣吐出一口气:“恐怕会失败。” 刘庆生大吃一惊,没想到袁子欣会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说的很好。”邵元任笑道:“和兴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今天把酒言欢,不说这些事情了。” “是的呀,”刘庆生道:“钢铁太重啦,还是葡萄酒轻,”他端起杯子:“我敬大家一杯。”众人笑着举杯畅饮,气氛又融洽起来。袁子欣隐隐感到不安,后悔没有早点与邵元任沟通和兴一事,但他再着急,现在也不便开口了。他只得将心中的忧虚暂压下去,另找机会进言。 晚饭后,刘庆生提出陪邵元任打会麻雀牌,邵元任居然同意了。刘庆生的老婆是个牌迷,美莲在家中也常陪母亲打着玩儿,只有袁子欣和凤仪完全不会。四个人你来我往,打的开心,阿金和小卫在旁斟茶递水,只剩下凤仪陪着袁子欣坐在客厅。凤仪忍不住笑道:“我是常常落伍的,袁先生怎么也跟我一样落伍。” 袁子欣看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不觉也笑了:“你不是有个好老师吗,怎么会落伍?” “老师?”凤仪道:“不就是你嘛。” “除了我,你还有一个穿衣打扮的老师。” “你是说杏礼呀,”凤仪嘟了嘟嘴:“我哪有时间像她那么打扮,她是一分分都不能落后的,上海要说时髦,她要排前三名的。” 袁子欣嘿然一笑。“说说和兴的事吧?”凤仪见他心情好转,乘机道:“为什么说和兴会失败呢?” “和兴是重工业,和元泰不一样。” “不明白。” “如果战争没有结束,和兴还有希望,现在战争结束了,就意味着和兴要和国外的钢铁产业竞争,也就是说,一个私人集资创办的企业,要和实力强大的国家展开竞争,这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也许,”凤仪想了想:“会有奇迹呢?!” “奇迹也要符合逻辑,做商业,有商业的规律,这是科学,”袁子欣道:“不是凭借个人意志就能完成的。” 凤仪皱起了眉头。也真奇怪,袁子欣想,只要她向我请教问题,我们之间就会非常融洽。难道她只把我当成了老师,再无其他想法了……他喝了口茶:“顾家就要提亲了,你高兴吗?” 凤仪吓了一跳:“你不要乱讲,没有的事。” “顾先生好象很喜欢你?” 凤仪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他不是经常和你在一起嘛。” “你也经常和金笔小姐在一起,”凤仪又气又恼,忍不住道:“那你是不是也喜欢人家,想学人家提亲呀。” 听了这话,袁子欣心中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难道……难道她误会我喜欢康凯蒂……他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这件事情我正在考虑,怎么样,给你讨一个金笔师娘,好不好?” 凤仪心中一沉,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师喜欢也是应该的。” “老师喜欢没有用,”袁子欣道:“要学生喜欢。” “笑话,”凤仪道:“我又不要娶老婆,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袁子欣见她越生气,心中越是欢喜,假作正色道:“你不喜欢金笔小姐?那就找个银笔小姐,要不然铜笔小姐、铁笔小姐也可以,反正,不能是个画画小姐。” 凤仪感到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心道,这个人真是不知趣,他不喜欢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拿我开这种玩笑。她手中恰巧有了杯盖,便顺手一飞,只听怦的一声,那杯盖飞出去老远,在墙角处摔了个粉碎。邵元任等人正玩的高兴,听见声音便叫阿金出来看看,阿金跑到客厅一看,见凤仪若无其事地道:“我不小心摔了个杯盖,你赶紧扫了它。” 阿金忙去打扫。子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不知她是因爱生妒,还是自己开错了玩笑,只觉得场面十分难堪。一时众人都出来了,邵元任道:“今天就散了罢,子欣和庆生明天还要早起。”“是呀是呀,”刘庆生等人也打起圆场:“打扰了一个晚上,应该告辞了。”邵元任与凤仪将众人送上车,目送汽车驶出邵府的大门,邵元任这才转过头,看着凤仪:“你怎么了?”他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砸东西?” “我不小心抬了一下手,”凤仪道:“它就自己飞出去了。” 邵元任在院中的长椅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凤仪坐下。凤仪看着天上的星星:“爸爸,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是吗?”邵元任道:“没有坐过吗?” “没有。” “爸爸很少有时间陪你。” “没有,你很好。” “自从你长大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感情问题,”邵元任看着凤仪:“我以前不懂女孩子的心事,不知道女人会为了感情的事情这么伤心。后来我就想,以后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为这种事情伤心,要顺顺利利的,遇见一个合适的人,尽快定下来,然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就放心了。” “我不要嫁人,”凤仪想到子欣,又伤心又委屈地道:“这样陪着你就很好。” “这是傻话,”邵元任道:“子欣和家俊,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他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更喜欢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多多少少要懂得把握。爸爸别的事情都能帮你,唯有感情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家俊不喜欢我,”凤仪道:“子欣也有女朋友,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嫁人。” “他们都不喜欢你,”邵元任微微皱起眉:“你能肯定吗?” “家俊和我在一起,是有苦衷的,”凤仪轻轻叹了口气:“子欣,他喜欢那个金笔小姐。” 邵元任想了想:“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金笔小姐?” “他自己说的,”凤仪道:“他还说,如果我不想要金笔师娘,就帮我找个银笔师娘、铜笔师娘、铁笔师娘,就是不找一个画画的师娘……”邵元任不等她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就为这个砸了杯子?!” “嗯,”凤仪不悦地道“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干嘛拿我打趣。” 邵元任微笑道:“他说这些话之前,有没有打听顾家提亲的事?” “有,”凤仪想了想:“他问我,顾家提亲我高不高兴。”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这回事。” 邵元任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女孩,对男人的心思一点都不敏感,还是顺其自然,让袁子欣和她慢慢扯吧。凤仪道:“爸爸,你觉得子欣的话有道理吗?” “什么话,师娘?”邵元任愣了。 “就是和兴的事,”凤仪道:“您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邵元任哭笑不得,不知道谁一转眼就忘了,刚刚还在说她感情的事。她这样的性格也好,不会像雅贞那样受折磨。雅贞,他觉得胸口微微发痛,她也太苦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凤仪忧心仲仲:“和兴是重工业,靠个人力量恐怕很难成就。” 邵元任沉默了几秒:“当年孙先生提出驱除靼虏,恢复中华,是个人力量;你爹爹长年为革命募集资金而奔走,是个人力量;我来上海创办元泰,依然是个人力量;在中国、上海,没有什么不是个人力量。这个国家要靠很多个人力量才能强大,一个国家况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企业。” 凤仪听到说到这些,只觉荡气回肠,半晌没有言语。邵元任以为她还在担心,道:“子欣说的情况我会考虑,你不用担心。” “爸爸,”凤仪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全力支持你!” “你支持我就把元泰做好,还有,不要向子欣乱发脾气,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你忘记了,方先生给你的字里,也有这一条。”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打跑的,”凤仪娇嗔道:“元泰离不开他嘛,大不了我就把他当成老师,随便他找几个师娘好啦。” 邵元任哈哈笑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许只有孩子,才是机敏而勇敢的,人成了年,容易变得懦弱和保守。如果当初把她送出去学画,也许她会活得更快乐更自在吧。但是现在,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必须面对自己,尽快变的练达和从容。他轻轻拍了拍她,大意是,人生路很长,你慢慢体会吧。 父女俩二人在院中长谈之际,司机已将刘庆生夫妇送回了家,接着向美莲的公寓驶去。子欣住在元泰附近,最后再送他。此时还不算太晚,车窗外不时有霓虹闪过。美莲看着窗外的夜景,想着这次罢工运动的成功,陷入了沉思。子欣偶然间转过头,看着出神她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和凤仪同年,但不知为什么,她显得刚毅得多,而且似乎对政治的兴趣,要超过了爱情与时装。 他隐约听说她少年时遭遇过绑架,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让她和凤仪、杏礼等许多上海女孩都不一样。美莲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子欣觉得凤仪与她比起来,还有与康凯蒂比起来,显得幼稚与单纯得多,这让他十分担心。生逢乱世之中,虽然她有邵元任的保护,又有自己在她身旁,但是,谁又保证,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守护着她。看来,她得快点长大,要长得非常非常强大。子欣叹了口气。忽听美莲道:“我认识她七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摔东西。” 袁子欣微微一凛,他佯装轻松道:“呵呵,那她可真是个淑女。”美莲没有回答,慢慢将头转向了窗外。顾家俊似乎不是全身心喜欢凤仪,袁子欣又和金笔小姐牵扯不清,这世上最骗人的莫过于爱情。她对着夜幕冷笑,心底滑过一道残酷的快感。不管是谁,对她表示怎样的好感,做怎样的事情,她发誓永远不堕入爱情苦海,不再受它欺侮玩弄。第九章 秋天的时候,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开始发黄了。美莲每天清晨,都要离开租界,前往南市。她坐在拥挤的电车上,到丝织厂附近的车站下车,再行到德昌堂。她的风景,是在繁华与贫穷、优美与窘困之间转换的。但是美莲更热爱贫苦的景色,尤其接近丝厂时,女工们常常八个人一排坐在一辆小独轮车上,由一个推车的男人,用力地推着她们前进。风微微吹过她们的脸庞。她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聊着天,有的发出哈哈大笑。美莲觉得,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要不停地努力地活下去,不停地努力再努力。她现在常穿布衣裳,头发也剪成了女工式的短发。 如果不是液仙在德兴馆的那场聚会,引来一个奇怪又固执的男人,美莲对现在的生活,几乎能用满意这个词来形容了。而且,他的造访,也成了德昌堂人所皆知的一道“风景。” 这天晚上,美莲照例准备上课,杨四给她端进一杯茶来。“俺看那个人晚上还会来,”杨四姐嘻嘻笑道:“金老师,这小伙子天天在这儿站街,够可怜的。” “板凳准备好了吗?”美莲道:“你再烧点水,等会上课的时候放在门边,谁想喝都可以喝一点。” “这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杨四道:“俺那个老头虽说是个熊包,可总有个男人和帮着俺一起过日子,金老师,你是大家闺秀,肯定看不上那个小伙子,不过,俺看他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他,和他说说,别让他来了,乘早让他断了念。” 美莲眉头一皱:“我又没有让他来,能和他说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杨四道:“他来找你,是你俩的缘分,你不愿意,不得和他说清楚,这们有文化的人怎么说的,叫解铃还得系铃。” “这铃是他自己系的,让解,让他自己解吧。” “这到哪一天,”杨四道:“你看这天,越来越冷了,回头再把他冻着。” “冻坏了自然不来了,”美莲道:“赶紧烧水吧,一会儿上课了。”美莲打发四姐出了办公室,打开教案准备了起来。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美莲照例走进教室,女工们已经齐齐地等在课堂里了。她们工作了一天,无不疲惫万分,还有一些缫丝厂的女工,个个努力瞪起血红的眼睛,来听免费的课程。美莲每次见到她们,都会觉得有一种复杂的感动和迫切的欲望。当租界的少奶奶们,每天除了打牌逛街,就是休闲娱乐,还要抱怨头痛腰痛,老公不疼自己的的时候。这些女人们,要凭着自己的身体和双手,为自己和家人挣出一点饭钱与房租。美莲把她知道的都教给她们,让她们凭借知识,在上海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女工们看见美莲,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整整一个夏天,那个每天夜晚等在德昌堂门外的男人,给女工们的生活增添了美妙的滋味。她们会在下课后,露过他身边时打量他:窃窃私语,哈哈大笑。她们都知道他是来等金老师的。她们也想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美莲对她们的表情心知肚明,脸上却佯装不知。她立即开始讲课,女工们也赶紧听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下课铃声响了,女工们匆匆地离开了德昌堂,她们还有赶回家去,有的人还要走很远的路。美莲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会儿,却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南方的雨,春雨多情秋雨缠绵,这雨一下起来,便又密又细。美莲朝窗外望去,见灯光中的雨丝像线一般密密地布满天空,朝一个方向斜下去。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到底秋天了,真是冷啊。 “金老师,”杨四提着一把伞走进来,发梢裤角全滴着水:“你快去看看吧,那傻子还站在那儿,俺劝了他半天了也不听。” 美莲迟疑了一下。杨四急道:“他又不是坏人,你不是说,他是什么方老板的朋友吗,把他淋坏了,不是也对不住方老板吗。” 美莲这才接过雨伞,走出了德昌堂。雨丝绸密之中,汪道德孤零零地站在小街对面。天气如此之凉,他还只穿着一件单衣。衣服不知哪儿来的,又大又长,下摆挂在屁股后边,显得他越发的单薄。 “汪先生,”美莲把伞举过他的头顶,替他挡着一点雨丝:“你快回去吧,这伞给你,你以后不要来了。” 汪道德固执的站着,一动不动。“我不会嫁人,也不想嫁人,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美莲说完,将伞塞进他的手里,转身进了德昌堂。汪道德呆呆地举着伞,又站发良久,这才发现美莲已经不见了。他嗅了嗅鼻子,觉得又饿又冷,便迈开步子朝化工社走去。到底能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使蚊香点燃后不断呢……每天这样每天来回,他在路上要走一小时四十分钟,在德昌堂门外,他一般站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他每天有一百六十分钟时间可以进行心算,而且,他还可以远远望着美莲教室的灯光。他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觉得无比幸福: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旅程啊! 这是上海一个普通的秋季雨夜,但是邵元任却彻夜难眠。 和兴之事果真被袁子欣说中了,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洋人就把他们停战后用不完的钢材全部卖到了中国。他们的钢材质量又好,价格比和兴的成本价还要低十几两银子。和兴眨眼之间,就从大赢利转为大亏损,不得以宣布了停产,邵元任也从和兴的办公室搬回了家。 难道,真的像袁子欣说的,个人力量不能插足重工业?邵元任喝着茶,默默思量着,什么商业规律,这都是洋人的东西,中国人只讲天人合一,讲尽人事听天命。和兴远没有到放弃的时候。这些天陆伯鸿等人正在筹集资金,要修建更大的熔炉。只要我们的大溶炉建起来,我们就可以生产更好的钢材,价格也更便宜。到时候一定可以胜过洋人。想到这儿,邵元任看着书桌上的协议书,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吐出一口气,感到一丝轻松。字签完了,现在就要通知刘庆生和袁子欣了。刘庆生他不担心,袁子欣恐怕不会赞成自己这么做。 他决定先去缫丝厂,再去电织厂。这时已天光微明,邵元任吃了早餐,又喝了杯浓茶,坐车到了缫丝厂。刘庆生他听邵元任说了之后,并无什么意见。一来他信任邵元任,二来邵元任拿走的,都是产业股东的钱,只要不太影响缫丝厂的资金运转,他认为自己无权干涉。邵元任在缫丝厂休息片刻,又赶往了电织厂。袁子欣听后大惊失色。他从不认为邵元任是个固执的人,但在和兴问题上,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不肯从实际出发来看待这个问题。 “邵先生,现在国外的钢材就正在向中国倾销,如果再向和兴投入资金,根本就不值得。您是企业的最高决策人,如果您的决策失误,元泰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和兴会把元泰所有的利润,甚至成本都源源不断的吸走。” 邵元任微笑道:“我让财务部做了调查,目前我想要投入和兴的利润,不会影响元泰的正常运转。” “但是元泰的资金链会变得很薄弱,”袁子欣道:“和兴真的不值得再投入了。” “子欣,”邵元任道:“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冒险,我来上海是冒险,开办丝织厂、电织厂是冒险。我喜欢冒险,它不仅仅是目的,也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人生。就像我对你,你是电织厂的经理,也是我的朋友、助手。我希望你支持我、信任我,就像我支持你、信任你。这样吧,我把电织厂交给你,你可不可以把建设和兴的任务交给我?” “whatever,”子欣不觉讲了句英文。他见邵元任毫无老板姿态,既像一个畅谈理想的朋友,又像一个渴望得到鼓励的长辈,不禁暗自动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邵元任给了他成功的机会,而且,他所拿走的钱完全属于产业股东所有,他没理由阻止什么:“无论您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您,”他站起身,恭敬地道:“我会按时把你要的资金准备好。” “好!”邵元任欣慰地点点头,二人沉默了几秒,邵元任问:“你最近还给凤仪上课吗?” “她说她已经毕业了,”袁子欣一想自从上次杯子事件后,凤仪对自己就有意疏远,甚至连课也不怎么上了,便无可奈何地道:“看来,我只能教她这么多了。” 邵元任微微一笑:“听说你在帮金笔小姐创业?” “是啊,在中国,还很少有女孩子有创业的想法,”袁子欣道:“她很有才干,我愿意帮助她,而且我觉得,金笔厂是一个有投资价值的好事情。” 邵元任点点头:“这位康小姐出身贫寒,却颇为上进,听说她十几岁就女扮男装,在上海绸缎庄和票号都打过零工,当初考先施百货的时候,也是全上海第一名。凤仪和她相比,恐怕要学的实在太多了。她这个当学生的不懂事,你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轻易放弃。” 袁子欣听他对康凯蒂的过去如数家珍,不禁惊讶地看着他。邵元任笑了笑,站起身:“我要走了,你还有很多工作。”袁子欣忙送他离开。邵元任出了办公室大门,不由叹了口气。康凯蒂可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女孩,只要让她嗅到一点点幸福的滋味,她就会紧紧抓住。子欣目前虽然没有什么家产,但以他的天资和才能,日后一定能发达。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有眼光,就会牢牢地把握子欣。而凤仪,还在她的两个世界里折腾。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了,这个年龄,完完全全可以谈婚论嫁了。可她对袁子欣不冷不热,对家俊,也不是那么有心。邵元任想着这些凤仪的终身大事,觉得十分烦恼。 这几个年轻人,除了杏礼出嫁了,还正常一点,其他几个,美莲是宣布单身,凤仪是没有状况,子欣和金笔小姐扯不清,还有那个汪道德,天天守在德昌堂门口。要不是看他是液仙的朋友,又对美莲一往情深,他恨不能找人把他扔出南市。唉,美莲有过那样的经历,如果有人能慢慢感化她,倒也不是件坏事。 邵元任不禁摇摇头,考虑他们的情感问题,还不如考虑和兴来得轻松愉快。由他们去吧,时代不一同了,像雅贞这样的女孩,只怕再也找不到了。 且不说邵元任如何投入到和兴的重建工作,袁子欣如何帮助康凯蒂创立自己的事业,汪道德如何每天在化工社与德昌堂的路上往返,方液仙如何对他的表现保持沉默,并利用白天的时间和他一起研制蚊香制造工艺。只说这场雨,真是一场缠绵不断的秋雨,滴滴嗒嗒淅淅啦啦地下了半个多月,把上海裹在一团湿润冰泠的潮气中。这样的天气,如不强迫自己动起来,只静坐在一个地方,只怕身上就要发霉,长出绿色的菌来了。 凤仪现在就是这种感觉。电织厂与缫丝厂运转平稳,朋友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就连袁子欣,也因为康凯蒂的事情,经常几天不能碰面。她站在窗前,望着落雨的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心情像这天气一般。子欣和金笔小姐的流言越传越胜,他也说正帮她筹办一个金笔加工厂。凤仪现在有点能理解雅贞姑姑了,为情所困真的很烦恼,不见子欣吧,她很想念他,见到他吧,又会想起他和金笔小姐。他们看起来这么般配…… 威德女中的同学们,大都谈婚论嫁,做了少奶奶。美莲现在有汪道德追求,杏礼反正衣食无忧,每天想着做衣服买首饰。只有自己,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凤仪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忘了,或者,被爱情遗忘了。她的世界里,除了绘画,还是只有绘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听见了下班的铃声。百无聊赖之下,她又去了小教堂。她打开画室的门,开了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晃了三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时她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不去欧洲游学呢。那可是全世界艺术家都向往的地方,有迷人的咖啡馆,充满优雅情调的街道,还有无数的美术馆、博物馆……也许神父是对的,弯曲的路才是正确的路,她当年应该听他的劝告,去欧洲,或者至少坐在上海美术学院的课堂里,和大家一起画画。 她打开画板,想画又不想画,磨蹭了一会儿,索性一个人打着伞去街上闲晃。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两个熟悉和身影进了一家专做女式西服的服装店。她撑着雨伞,略略挡住自己的脸,悄悄靠了过去。只见吊灯灯光将如玉的脸照得分外洁白,两条黑细的眉毛一直挑到了太阳穴。她一边选料子,一边轻轻扭动着腰肢。李威穿着闪闪发亮的缎子衣服,嘴里叨着一支雪茄,就像个发了财的大财主。一只手还在下面不停地摸着如玉的屁股。 凤仪不想再看,转身离开了。这事没有一点风声,看来李威并不想让人知道。李威叔叔为什么要喜欢如玉呢,凤仪有点担心,可转念一想,凭李威的本事,对付如玉应该不是问题吧。再说感情的事,只要他喜欢就好。她想起在凤凰阁,第一次见到如玉时,李威就问起了她的名字,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挺喜欢她了。凤仪又逛了一会,实在也没有什么兴致,只好回了家。她一进邵府小院,阿金就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老爷也回来了,他说在家吃晚饭。” “哦,”凤仪有点惊喜:“那好啊,晚上叫厨房多做两个素菜。”她进了大厅,走到邵元任的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邵元任叫了声进来,她推开门,邵元任道:“这么晚才下班?” “我去画室了,”凤仪笑道:“爸爸今天这么早?”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邵元任示意她关上门,低声道:“中华革命党正改名为中国国民党了。听说南方又要大有作为了。” 凤仪懒懒地点点头。邵元任又道:“还有件事,方先生要回上海了。” 凤仪一愣:“你说什么?” “方先生要回来了。” 凤仪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是真的?爹爹真要回来了?” “真的。”邵元任道。 “那哥哥,哥哥回来吗?” “回来。” “什么时候?” “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凤仪掐着手指头一算:“那就是十二月了!爸爸,是月头、月中、月尾?他们是不是要赶回来给我过二十岁生日?” 邵元任含糊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了。方先生的病已经很重了,这次秘密地回上海,是寄希望上海的医疗条件比较好,能让他再多活一段时间。如果他们能赶上凤仪的生日,凤仪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如果她发现他的病情严重,恐怕这个生日也不会有什么心情了。 凤仪不知其中隐情,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是又惊又喜。凤仪的生日本在十一月,美莲的在十二月,邵元任为了尊重美莲,便依着美莲的日子,将二人生日宴会定在了十二月二十日。 就在凤仪则迫不及待等待着父亲与哥哥的归来时,元泰的缫丝、电织两厂的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到了了和兴的帐户上。袁子欣为此忧心不已。他提议由刘庆生、凤仪和他组成一个小组,在每周六下午增开一次碰头会,随时沟通问题、解决问题。 由于缫丝、电织两厂的管理基本分开,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讨论内容。刘庆生既没有反对开会,也没有什么热忱。而凤仪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她高兴又多了一个和子欣相见的机会,烦恼的是,子欣除了关心商业,对其他都漠不关心,包括她的二十岁生日。而这是她多么重大的一个生日啊。她想请所有的人参加,有爸爸、美莲,杏礼、液仙、子欣、家俊等等等等,如果爸爸与父亲同意,她还想把父亲与哥哥,都介绍给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她一直想告诉大家,她有一个多么值得骄傲、值得崇敬的父亲。他终于能有机会,和她一起度过一个女孩子最大的生日。 她请家俊帮忙,陪她买一套漂亮的衣裳,又请杏礼看看,是不是要买件漂亮的首饰,自己一套,再送美莲一套。又忙着饭店的菜单,订宴会上的乐队与乐曲。又想着多年不见父亲与哥哥,她现在长大成人了,能挣到自己的钱了,应该给他们买份厚礼。她又不知道二人衣裳尺寸,也不知脚的大小,思来想去,在一家钟表行给二人订了两块漂亮的手表,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凤仪因和顾家俊去试衣服,开会时迟到了。她来到元泰电织厂,推开办公室门大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她立即咳嗽起来。“刘经理,”凤仪推开窗户:“怎么抽这么多烟?” 刘庆生唉声叹气,沉默不语。袁子欣也表情凝重,凤仪心中一沉:“出什么事了?” “我签了一个单子!”刘庆生无精打采地道。 “签了单子,”凤仪笑了:“这是好事情啊!” 刘庆生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凤仪看着子欣:“他到底怎么了?” “他签了一个大单子!” “我知道啊,”凤仪问:“这是好事情,为什么要这样?” “单子没有问题,”子欣道:“是别人出了问题。” “什么?” “小姐,”刘庆生道:“你还记得三井株式会社吗?” “记得,”凤仪道:“他们不是前年才来上海的。” “可是他们发展的很快,”子欣道:“这笔单子就是从他们手上抢过来的。” 凤仪看着刘庆生:“你是不是为了抢单,低过了成本价?这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刘庆生道:“不过,现在可怕要可能了。” “为什么?”“我们去无锡收购蚕茧的人回业说,日本人在当地哄抬蚕茧价格,我们原来的钱,只能买现在三分之二的蚕茧。” 凤仪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刘经理,你莫乱说,日本人疯了不成?” 刘庆生与袁子欣没有说话。凤仪道:“你们想一想,这不是杀人一千,自伤八百吗?他们这样哄抬价格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大不了,我们就高价收购,做一笔赔钱的买卖。可我们买来的高价蚕茧,至少还能卖出去,他们收了这么多,他们怎么办?难不成烂在家里,不还是要赔钱往外卖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眼下!”刘庆生跺了跺脚:“我是不应该答应邵老板啊!” “爸爸?!”凤仪奇道:“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凤仪,”子欣道:“我们现在缫丝与电织两厂的大部分资金,都抽给了和兴,现就是说,我们的资金链非常非常紧张,这笔单子在之钱,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就有可能引起破产。” “破产?!”凤仪吓了一跳:“有那么严重吗?” “有。”袁子欣道。 凤仪不能置信的看着刘庆生,刘庆生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凤仪道:“一笔单子会引起企业破产?” “这笔单子的订货量相当大,本来流动资金就有点跟不上,加上金元蚕茧的收购量非常就限,日本再一哄抬价格,赔这么大一笔买卖,”刘庆生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恐怕,真的会做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凤仪问。 “你觉得呢?袁子欣看着她,问。 “能不能让爸爸从和兴挪部分资金回来?” “已经问过了,”刘庆生道:“和兴现在的资金比我们还紧张,钱一到帐就用出去了。” “那从银行借呢?” “恐怕很难,”袁子欣道:“时间太短了。” “那我还一个办法。”凤仪思量片刻,道:“我们就找人去借。” “谁肯错这么一大笔钱?”刘庆生看了凤仪一眼,凤仪也看着他。两个人同时想到了,刘庆生顿时面露喜色:“行啊,这事只要邵老板出个面,就一定能解决。” “你们在说谁?”子欣奇怪地问。 “凤凰阁的李老板,”刘庆生道:“他是邵老板多年的朋友,这个忙他一定会帮的。” 子欣一愣,看着凤仪,凤仪也面带微笑。子欣道:“我听说,他是做那种生意的。” “我们借钱嘛,”刘庆生道:“你管人家做什么生意。” “数目这么大?“袁子欣道:”能行吗?“ “只要邵老板出面一定行,”刘庆生道:“我们别在这儿商量了,赶紧去找邵老板吧。” 三个人出了门,坐车来到了和兴。元任听后并没有大吃一惊,他让他们坐下来,又喝了茶定了心神,方道:“这事我已经听说了,我问你们,缫丝、电织两家工厂,知道在向和兴抽调资金的,一共有几个人?” “我的财务部只有两个人。”袁子欣道。 “我是三个人,”刘庆生道:“那两个是跟了我多年的老财务,还有一个是邵焕英,那也是您的亲堂弟。” “邵先生,”袁子欣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在元泰动了手脚?” “这些小日本,”刘庆生恨道:“难怪他们下手下得这么快,原来是有内奸。” “我的财务部门应该问题不大,”子欣道:“我抽调资金的时候,只是说调用我们的资金,马上就会还,而且,我说这些资金有和兴股东的房产作抵押,随时都可以把钱拿回来。” “哦,”刘庆生闻言一喜:“真的吗?那还有救啊。” “哪里有什么抵押,”袁子欣苦笑道:“我是怕财务漏了消息,引来麻烦。” “子欣考虑的很周详,”邵元任道:“唯今之计,不是去想办法弄钱,而是想办法让日本以为,我们解决了资金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停止哄抬价格。” “对,”子欣道:“毕竟这样对他们也有损失。” “爸爸,”凤仪道:“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们在元泰搞个增资扩股大会,”邵元任道:“宣布凤凰阁成为我们的股东,另外,叫李威拿笔钱,在帐上放一段时间。” “邵老板,”刘庆生又惊又喜:“你这招实在太高了,有了李老板当我们元泰的股东,那我们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觉得不好,”袁子欣果断地道:“工厂是企业,企业是要讲管理制度的,现在缫丝厂的用工改革,刚刚好转一点,如果让李老板入股元泰,那么以后工厂的管理建设,还有执行,恐怕都会带来很多麻烦。” “袁经理,”刘庆生道:“你这样说就多虑了,他不过是个股东,股东都要为了自己的企业说话办事,怎么会妨碍我们管理,还有,青帮用工,那是上海缫丝厂的传统,又不是我们元泰一家这样。依我看,日本这次敢这样,和你的改革也有很大关系。不要说别的,我们的金元成本,就是原来要高。再者说,这里是上海,没有人帮忙,我们也活不下去。” “刘经理,“袁子欣道:”企业都是需要发展的,你说的情况是存在,但它不可能长期存在,只会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你看看国外,哪一家企业不是依赖良好的企业制度才能发展壮大,我们做企业,要有长远的眼光,不能只看到眼下。” “长远?”刘庆生道:“长远就没有我们了,现在日本人盯得这么紧,又收买内奸,又哄抬价格,如果没有有本事的人撑着,我们哪还有长远。袁经理,你说的都是洋人的理,不是我们中国人的理。” “好了,”邵元任摆摆手:“你们不要再争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邵先生,”子欣道:“不是我讲原则,不懂变通,有些事情,恐怕要三思而后行。” “我们现在只是一时资金紧张,不需要真正的增资扩股,”邵元任道:“所以让凤凰阁装装门面,哄过日本人就行了。至于是不是要他们入股,我们以后再说。” 袁子欣宽下心来,他见刘庆生沉默不语,忙道:“刘经理,毕竟你在上海做生意的时间长,考虑的比较实际,我以后还要和你多多学习。” 刘庆生忙笑了笑:“哪儿的话,我还要多向袁经理请教。” “你们不要忙着客气,”邵元任道:“三井本来还不足惧,现在看起来,他们不仅发展的快,手段也很非常。日本人一向自持在上海有租界,做事情横行霸道,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元泰,我们就要处处小心。” “庆生,”邵元任又道:“你回到元泰之后,只管不动声色地准备高价收购蚕茧,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有人要向缫丝厂增资扩股,我们有了一大笔资金。其他不要多谈。至于内奸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自然会查出来。” “邵先生顾虑的是,”子欣道:“我看日本人不会蠢到相信,哄抬一次价格就能拖垮元泰,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邵先生,”刘庆生道:“那既然三井不好对付,干脆让李老板他们入股进来就是了。” “这个事情我会考虑,”邵元任道:“不过,还没有到时候。” 三个人见商议已定,邵元任还有工作,只得告辞而出。刚一出门,刘庆生便埋怨道:“袁经理,你的现代制度在电织厂建就可以了,干嘛反对李老板入股我们缫丝厂。” “刘经理,”袁子欣耐心地道:“我是为你担心,我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李老板进了元泰,你觉得你还能真正管理一家企业吗?” “他再怎么样,也需要人帮他赚钱,”刘庆生摇摇头:“子欣,不是我年长几岁就来说你,你这个张口现代,闭口规律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了,这是中国上海,不是美国纽约。你在这里做生意,得跟邵老板学才行啊。” 袁子欣笑了笑:“你说的对,以后我一定注意。” 刘庆生嘀嘀咕咕唉声叹气地一个人回了缫丝厂。凤仪见子欣神情落寞,轻声安慰道:“你不用介意刘经理,他只能理解他的世界。” 子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看着凤仪,忽然道:“我现在真的能理解你说的两个世界了。” “是吗?” “是的,”子欣道:“我既不在西方世界,也不在东方世界。” 凤仪笑了:“那你在哪儿?” 子欣也笑了:“我在寻找世界的路上。 十天之后,元泰缫丝厂举行了盛大的增资扩股的庆祝会。会场设在丝厂的会议室,二十几名中层管理人员全部到会,袁子欣和电织厂的几位管理人员也接到了邀请。这个颇有来头的财神爷对元泰缫丝厂来说并不陌生,不少在丝厂工作多年的老员工,和李威都曾经是同事,还有许多控制工人的工头,都是青帮弟子,辈份都在李威之下。 子欣听凤仪说过,这位凤凰阁的老板,在她小时候经常开车送她上学,对她很是关心。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很少听邵元任提起他。不过,袁子欣暗想,这会不会就是邵元任另一种势力的一部分呢?他带着电织厂的管理人员迈进会场,就看见凤仪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言谈甚欢,这个人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如果不是一身短打的绸缎服装,胸前一条金灿灿的表裢,手指上闪烁的大克拉钻戒,还有一件非常滑稽的黑色披风。真的很难把他和黑帮老大联系在一起。 “子欣,”凤仪招手让他过去,笑容可掬地介绍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李威叔叔。” “李老板。”袁子欣伸出手,与李威握了握。李威的手劲非常大,握时也非常有力。子欣客气地回握了一下,笑了笑,收回了手。李威微笑着看着他。早在他教凤仪上课的时候,他把他的底细查了个清楚,而且连他怎么炒化铁厂的订单、怎么和金笔小姐交往,他都心中有数。 袁子欣哪里想到,李威对自己的生平为人,以及各段时间的表现,都了解三分,还以为是初次相见。他见满场之中,除了邵元任和凤仪,谁都对李威毕恭毕敬,畏惧三分,不禁大为感触。他暗想,李威操纵的世界是他永远不想介入的:杀人越货、贩毒聚赌,他第一次对邵元任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联想。能掌握李威和这种世界的人,一定有些他无法理解的内容。或许,就是这样的内容,才会让这样的一些人,从不在乎什么制度、什么规律,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完成任务、达成目标。 李威见子欣小心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不禁暗自冷笑。他知道,袁子欣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他和凤仪一样,这天生就有点运气,他们可以生活安定,不缺吃穿,能见世面受教育,靠正常的手段在社会上谋生。而他今天得到的,全得靠自己的的努力。他不禁觉得有点自卑,同时又深为自己骄傲。他见邵焕英坐在邵元任身边,便和众人略略打个招呼,也到邵元任身边坐了下来。 “李老板,”邵焕英点头哈腰地道:“这次要多谢你啦。” “谢我什么,”李威微微一笑:“投资元泰缫丝厂可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 “那是那是,”邵焕英道:“凤凰阁的生意最近好不?” 李威心想,我正愁找不到话,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他阴阴地一笑,道:“最近我的生意好的不行,哎,邵老哥,我还有事请你帮忙呢?” “我?”邵焕英赶紧道:“李老板有什么吩咐直管说,什么帮忙不帮忙,都是一家人。” “我最近有笔大买卖,赚头大的很,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财务,想请你过去帮我一段时间,”李威笑道:“到时候少不了你邵老哥的好处。” 邵焕英的脸刷地白了!调到他去凤凰阁,他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面无表情。邵焕英勉强笑道上:“这……这是从何说起,我,我不太懂茶楼的帐。” “哪儿的帐不是帐,”李威把脸一沉:“怎么,邵老哥看不起我?” “不不不,”邵焕英连忙摆手:“我是怕元任那儿不好说。” “邵先生就在这儿,”李威笑了笑:“他一定会同意的。”邵元任也笑了:“焕英,凤凰阁现在是元泰的股东,你就当为元泰出力,去帮他一段时间。现在是他请你,你开个高价,我保证他不敢少付一毛钱。” “哎呀堂哥,”邵焕英急忙朝邵元任身边凑了凑:“这不是钱的事情,我在元泰做的好好的,这,这不合适。” “邵老哥,”李威道:“你只是去一段时间,等生意忙完了再回来。” “是啊,”邵元任道:“就算他留你我也舍不得,我老家的兄弟只有你一个人在我身边,少了你,我连说几句家乡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邵焕英见二人一唱一和,更加惊魂不定,他一直听到邵元任最后那句话,这才心定了一些,勉强点了点头。 会议喜气洋洋地结束了。刘庆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最近几次谈买卖,都被三井的人从中搅和,卖价低了不少。这以后赚钱,是越来越难了。刘庆生心事重重地跟在众人后面,把李威送出工厂。袁子欣见厂门外有几十个男人,一律身着短打,沿厂门两边排的整整齐齐,纹丝不动地站着。他感到这些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似乎都是元泰缫丝、电织厂的工头和管理人员。他大吃一惊,低声询问凤仪:“他们这是干什么?” “他们可能都是青帮的弟子,”凤仪悄声道:“是来拜送李威叔叔的。” 袁子欣惊诧不已。这大约就是罢工时,元泰工人能如期返工的原因了。他用智慧和知识建立起的电织厂,原来和缫丝厂,和上海滩一样,都暗藏着另一种智慧和知识。他穿过这些熟悉的面孔,感到自己被他们抛弃在外,甚至是嘲笑和愚弄了,子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与孤独。 刘庆生也望着这些面孔。经过这几年的改革,元泰逐渐脱离了传统的用工制度,不要说生丝业,在整个上海纺织业中,元泰的工人福利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现在看起来,还是老制度好,只要厂主把眼睛一闭,工头们就能把工人变成机器,可以不停机的永远运转。他们没有奖金工资和休息日,只要不死就可以工作,一直工作到死。 他从十四岁就这样生活,不也一步一步爬上来了。现在的工人如此娇贵,累了要休息,加班要奖金,这简直就是浪费成本,浪费金钱。如果缫丝厂再这样下去,只怕成本会越来越高,那真的离破产不远了。这可是他辛辛苦苦经营了半辈子的事业,刘庆生暗自盘算,无论如何不能由着袁子欣的性子来,要尽快找邵老板“吹风”,恢复老制度。他袁子欣要改,尽可以到电织厂去折腾,不要多管缫丝厂的闲事。凤凰阁的“入资”,虽然令三井株式会社停止了蚕茧价格的哄抬,但这一次订单的成本,已经涨到了历史最高位。元泰缫丝厂的资金链,已到了一触及断的危险境遇。刘庆生苦求邵元任,让他恢复老的用工制度,继续由帮会管理工人。 邵元任何尝不知,用工制度的改革,提高了缫丝厂的成本。而且缫丝行业与电织行业不同,电织是新生事物,而缫丝在上海已发展多年,激烈的市场竞争已使利润十分微薄。在和兴、电织、缫丝三厂经营良好的前提下,改革用工也是件好事。但现在,和兴摇摇欲坠,缫丝危在旦夕,电织也只是个新工厂,而且,失去了帮会的控制,自由工人越来越多,一但再有罢工等事件,工厂就会陷入失控的局面。邵元任思前想后,决定同意刘庆生的建议,元泰缫丝厂全面还工于青帮。 顷刻之间,缫丝厂取消了工资与奖金制度,工钱仍由财务部直接发给帮会工头,由工头发给工人。而工头,必须保证工人在规定时间完成生产。除了技术熟练的上百名自由工人,得以继续延用,其他技术一般的工人们,全部遭到开除。工头们也立即将各地农村的女人和儿童,源源不断地重新输送进工厂。这些人一进厂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们不仅是生产机器,也是工头的赚钱机器。他们得到的生活供给十分有限,即使病了,也不允许治疗和休息。看着一批一批的老工人被迫离开工厂,新工人过着没有保障的生活,美莲心中燃烧着怒火。她几次和刘庆生交涉未果,决定去找邵元任谈一谈。 邵元任早料到,她会来找自己。他温和地替她泡茶,听她说完工人们痛苦的遭遇。等她说完之后,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他才道:“工人们这样,我也很心痛,但我只是产业股东,不是营业股东,刘经理的决定我也不能多加干涉。” “邵叔叔,您不是一支持用工改革吗?”美莲忍耐地道:“没有您的支持,改革不会完成,同样的,没有您的支持,还工青帮也不可能这么容易。” “美莲,我们做事情都想做的十全十美,”邵元任道:“但是你知道吗?这世界最难的,就是十全十美。缫丝厂现在困难重重,如果按照理想的制度用工,工厂就很难保证利润,甚至有可能破产。难道我们希望工厂破产,让工人们全部失业吗?” “可是现在用工改革,不仅仅是元泰一家?” “是,可是大部分缫丝厂,还在延用过去的用工制度,因为只有这样,用工成本才能降到最底。如果元泰经营良好,我也愿意让工人过的舒服一些,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再舍本逐末,就会让工厂关门。” “难道,”美莲冷冷地道:“我们还不如日本人吗?” “你说什么?”邵元任眉头一皱。 “我听说日本在上海的工厂,全部是采用的合理的用工制度,工厂设有工资和奖金,工人们也有休息日。尤其是三井株工会社,他们的用工制度是最合理的。” “呵呵,”邵元任冷笑一声:“不错,他们是可以这么做,但是我们不行。” 美莲脸色一变:“您说什么?” “他们当然能这么做,”邵元任冷冰冰地道:“这些日本企业在中国开厂,谁敢多管他们的事?谁敢和他们面对面的竞争?他们就是一把火把我元泰烧了?谁又敢去抓他们?这里虽然是中国上海,更是人家的日本租界!”邵元任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在我们的国家,却比我们享有特权!我们这些中国企业,是踩着钢丝和他们竞争,可人家,那是脚踏实地!” 美莲第一次看见邵元任如此激动,不禁目瞪口呆。邵元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的心上。是啊,国之不国,商业竞争又何来平等可言? “你知道我一向支持用工改革,希望工人可以活的好,”邵元任缓缓地道:“但是现在,邵叔叔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心疼工人,邵叔叔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建设和兴,只要和兴能有盈利,电织厂的业务能大为拓展,我会这两个厂的资金来支持缫丝厂用工改革。但是现在,邵叔叔也想请你多多帮忙,安抚好工人的情绪,和元泰一起度过非常时期。” “这个时间是多久?” 邵元任苦笑了:“我也经常问自己。中国要多久才能实现统一,才能变成真正的民国?才能外不受列强欺侮,内能发奋图强。但是我没有答案,我只能等。如果我这一辈子等不到,相信你和凤仪还会等,如果你们也等不到,相信你们的孩子也会等。美莲,我只能答应你,只要元泰有所缓和,我一定会重新进行用工改革。” 看来这是个没有期限的等待,而且,邵元任也只能作一部分主。美莲离开和兴,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国家不能强盛,那么在国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想不能幸免。邵元任固然是强者,可他同样举步为艰。美莲第一次思考起国家的问题。中国为什么不能兴盛?以前说皇帝不好,皇帝现在已经不在了,那么是北平政府不好,那么,要什么样的政府,才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强盛呢? 她不禁感概个人力量的微小。她不过是个德昌堂的老师,是一个现实上抹点止痛药的慈善工作者,她没有力量去从根本上改变现状。她也不知道,那个根本到底是什么? 美莲走后,邵元任亦独坐了良久。当年缫丝厂初建之际,他势单薄弱,只能任帮会在自己的工厂管理工人、榨取利润,这个在很多工厂主看来,是两全其美丽的事情,却让他很不愉快。这段时间,元泰的用工改革,但工人生活有了保障。他亦以慈善之名闻名上海纺织界。但是和兴的停产,三井的恶意竞争,以及复杂的社会环境,让他不得不还工青帮。他走出办公室,望着不远处热火朝天地正在兴建的熔炉,但愿和兴能结一场商业善缘,只要二次投产成功,元泰的资金问题就能得到彻底缓解,到时候,他就可以把帮会慢慢地清出工厂,重新完成企业制度的改革了。”转眼就要到凤仪与美莲二十岁的生日了。凤仪想把头发剪短,但家俊建议不完全剪短发,可以梳一些发式。另外,家俊帮她挑了一套收腰的套裙。她个头不高,但身姿挺拔,只要衣服腰身收的恰当,再配上合适的鞋与包,整个人就显得婷婷玉立,十分娇美。 “女大十八变啊,”这天凤仪与家俊最后一次试装。顾家俊半赞美半嘲笑道:“你打扮起来还很漂亮。” 凤仪听见这话,笑道:“你也不必聒噪我,我再漂亮也不如你美丽的大嫂。” 家俊脸色一沉,旋及笑了:“这都怪你呀。” “怪我?!”凤仪睁大了眼睛。 家俊抽出一支烟,慢慢点上:“我还没见到她的人,就先看见了你的。,你把她画的那么美,我敢打赌,每个见到那幅画的男人,都会爱上她。” 凤仪沉默不语,见他斜斜地靠在一根装饰柱上,轻轻地吞吐着烟雾,叹息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偶尔抽抽,”顾家俊问:“你要么?” 凤仪摇了摇头。 “你比我强,”顾家俊笑了笑:“我做不到像你那样。” “我哪样了?” “你太理智,太不容易动心,”顾家俊道:“但是我不行,我开始还觉得,这么陪着她,哄她开心就是一种幸福。可我每天看着她和我大哥出双入对,一家人都把她当成我的大嫂,我也必须喊她大嫂,”他苦笑了一声:“我不行了,我做不到了。” 凤仪惊讶地听到关于她“理智”的评价,她苦笑道:“有些事情不理智能怎么样呢?你说做不到了,是什么意思?你想告诉她?” “不,”顾家俊慌忙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永远不会告诉她。”他微微一笑:“告诉了她,她也不会选择我。” “为什么?” “你是她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家俊睇了她一眼:“你应该知道。” “是啊,”凤仪叹了口气:“她会选择一直当你的大嫂,而且会远远的躲开你。你又何苦。” “那么袁子欣赏一直和金笔小姐在一起,”家俊漫不经心地道:“你又何苦?” 康小姐和杏礼一样,都是会让男人着迷的女人,”凤仪难过地坐了下来,自嘲地道:“我很一般,所以也就不争什么。” “你不一般,”顾家俊眯起了眼睛:“金笔小姐比你漂亮,能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但是你特别,只能相遇不能相求。” 凤仪抬起头,见他眼中一股柔情闪烁,不禁慌乱了一下:“真的?” “真的,”家俊道:“我要是你,一定鼓起勇气追求袁子欣。” “或许吧,”凤仪叹道:“但是我不会,也不懂。” “在这一点上,你要向金笔小姐学习,”家俊道:“你不懂,男人有时候很需要女人鼓励,也许你稍微主动一点,他就会很开心,而且会特别留意你。” “真的吗?”凤仪笑了笑:“我还第一次知道。” “这样吧,”家俊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不妨去找袁子欣表白一次,如果他拒绝了你,你又很伤心,就给我一起去欧洲留学。我想到那儿散散心,你呢,可以到那儿去学习绘画。我们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就一起出去吃饭、喝咖啡,过得特别浪漫、特别幸福。” 凤仪不等说完就乐了:“去欧洲?我们俩?顾家俊先生,你是不是胡涂了? “我没有胡涂,”家俊道:“你不开心的时候谁第一个赶到你身边,是我。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甚至你衣服的尺寸是多大,谁知道,是我。你最近在画什么,画上的哪些颜色用的比较漂亮,哪块色彩比较均匀,谁知道,是我。除了做企业我不在行,我觉得,我了解你的一切。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没有先遇见杏礼,你没有先遇见袁子欣,我们会不会很合适?” 凤仪想了想:“这倒是个新的想法,不过顾先生,你不觉得我们,像新闻纸上说的,不怎么通电吗?” 家俊扑哧笑了:“好吧,请你给我一个自私的机会,我想逃跑了,而且我在逃跑之前,想再抓一个逃兵。凤仪,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艺术才能远在你的经济才能之上。你不是常说两个世界吗,我觉得,你应该回到绘画的世界中去。” 凤仪没有吱声,半晌道:“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常常这么想。绘画还是很吸引我的。但是现在,缫丝厂又开始还工青帮,工人们过得很惨,爸爸和子欣为了这件事,也是闷闷不乐的。我很想帮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些问题很复杂。” “那就跟我去欧洲吧,以后只做两件事,绘画和生活。” 凤仪笑了:“这听起来也太幸福了。” “只要我们去了欧洲,实现起来就很容易。而且到了那边,你可能会比我适应的要快得多。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再惶恐,不再难受了。” “这么说,”凤仪道:“你是承认你害怕,想找个人作伴了?” “是的,”家俊笑了笑:“等有一天你真正伤心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个朋友陪着你,去一个浪漫的地方,躲开让你伤心的人,让你触景伤情的地方,也是件美丽的事情。” “真的?” “真的,”家俊道:“等到你真够伤心,够绝望的时候,你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凤仪想,我是不够伤心、也不够绝望。我现在二十岁生日在及,不管子欣与金笔小姐怎么样,我的父亲与哥哥就要回来了。我已经七年没有见到父亲,这种喜悦,是任何世界也不能代替的。 第二天一早,凤仪来到了德昌堂,想和美莲再确定一下生日宴会的细节。她来到美莲的办公室,却见她趴在桌上,正在小睡 。这可真奇怪,一大早怎么就犯困呢。凤仪悄悄地踱过去,调皮地用手指轻轻地挠了挠美莲的鼻尖。美莲猛地惊醒了,睁眼见是凤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你呀!” “不是我是谁,”凤仪打趣道:“难不成是他?”  第十八章   这一年八月立秋之后,上海还是一片闷热,石头仍然穿着棉布的短衫短裤,在摇床上扭来晃去。再过一个月,他就满周岁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在无知无觉地成长着。阿金此时也怀了孕,这已经是她和小卫的第四个孩子了。凤仪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石头。凤仪思念孩子,每天如无其他事情,下了班就会回家,为了画画,她将小画室的一些器具拿回了邵府,把一楼一间小储藏室清理出来,放在那里绘画。阿金和小卫就住在画室旁边的一间房间里,三个孩子与小卫的母亲住在离邵府不远的地方。凤仪与子欣对家务琐事都很大度,每日柴米油盐全部交给他们打理,邵元任自和兴二次倒闭后,也搬回了邵府,他每日除了忙于公事,便逗弄石头,好不开心。阿金与小卫素惧邵元任威严,但是家务之事邵元任从不过问,是以这对小夫妻每日安排邵府起居饮食,当了大半的家,偶尔钱财上不太清爽的地方,凤仪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看见,加之在邵府做的久了,主仆之间难免感情深厚,故而夫妇俩做事十分卖力,省了凤仪不少心。   阿金十分喜爱石头,觉得这位小少爷特别憨实好带,一点点大的人,吃喝拉撒睡颇有规律,什么事情和他好言相商,他就像听懂了似的,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不像她和小卫的孩子,个个淘气,稍有不顺必大哭大闹,不把板子打在屁股上是不会罢休的。   此时快到傍晚,石头一觉睡醒,自己睁着眼睛玩耍,阿金坐在摇车旁道:"小少爷,阿拉生个像你一样乖的宝宝好不嘛?"   石头看着她,咧嘴嘻嘻一笑。阿金忍不住笑道:"你妈妈说你憨,阿拉看你是精得没的命了。"   这时,凤仪推门笑道:"谁精的没的命了。"石头听见妈妈的声音,似乎更加高兴,咯咯地大笑起来。凤仪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觉得他好笑极了,问:"你笑什么,你知道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石头眉开颜笑地望着她。凤仪在他枕边望着一个喝水用的奶瓶,便道:"你真的能听懂人话了?那你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喝水的?"   石头摇摇摆摆地抓起奶瓶,将奶嘴衔在嘴里,他似乎觉得如此表现还是不足,便睡倒下去,仰天躺着,由于奶瓶有些重,便歪到一边去了。凤仪与阿金面面相觑,凤仪半晌才问阿金:"他是真的假的?"   "他能懂话了,"阿金欢喜道:"你还说他憨,他不是精的没的命是什么!"   "你真的能听懂妈妈的话了?!"凤仪又惊又喜,朝着石头道:"你真的听得懂吗?你告诉妈妈,听得懂就点个头。"   石头咯咯一笑,突然点了点头。凤仪直觉得一股热流从心里直窜上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阿金在旁笑道:"这是好事,哭什么嘛。"   "生他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凤仪赶紧用丝帕擦去眼泪:"他到底长大了,能听懂人话了。"   "日子过得快哟,"阿金将奶瓶放到一边,抱起石头:"小少爷要成人喽。"凤仪感慨地欢乐着,等子欣与邵元任一回到家,便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个人也是觉得好玩异常,不免又将石头逗弄一番,说来也怪,他就像一下子能听懂语言,能和他们交流了,真的是说点头便点点头,说摇头便摇摇头,惹得邵元任和袁子欣高兴不已。   "还有一件事比石头还好笑,"袁子欣突然想起,道:"你猜猜看。"   "我哪儿猜的到,"凤仪笑道:"还有什么比儿子更好笑,说出来我听听。"   "液仙做的蚊香,一直是用日本的除虫菊做原料。"   "是啊。"   "他为这事儿一直不服气,说他这国货不正宗。前一段,他为了让他的国货实至名归,就改从美国进口除虫菊,结果……"子欣哈哈笑道:"美国人根本不出产除虫菊,这些洋人也精明的很。一方面和他高价签定合同,一方面从日本买来除虫菊,再转卖给他。把液仙气的。"   凤仪想到液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也哈哈笑了起来:"他哪里肯吃这种亏,不要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还是你了解他,"子欣道:"今天他和我在洋行碰面,说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了,要在中国开辟试验田,自己出产除虫菊。" 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t x t.c o m (读书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小说哦!   "自己生产?"凤仪想了想:"照道理说,日本和我们气候差不多,应该能种出来吧。"   "哎呀我的小姐,"子欣笑道:"你们俩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种起来可不容易,那是一种特殊的植物,首先得搞到种子,其次能弄到土地,第三还要请到农业专家,还要配合化工专家。别的不好说,光是土地就是个大麻烦,你忘了,早些年一些上海人跑到乡建缫丝厂,被农民赶出去的事情。生产除虫菊,难!"   "这事,要是别人还不一定,"凤仪笑道:"要是他,那就笃笃定定了。他那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身边还有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们想干,肯定会干成。"   子欣微微叹了口气:"说起道德,液仙还说,想请你帮帮忙。"   "帮忙?"   "他想到乡下去开实验田,农业专家当然是要另请人了,化工专家找别人不放心,他想请道德去,可是道德要在上海等美莲,怎么说都不答应,他没有办法,想请你去劝劝他。"   "我去劝劝没问题,"凤仪长叹一声:"能不能说通就不知道了。"   "美莲走了这么长时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子欣问:"她没有和你联系过?"   "她连道德都不联系,"凤仪道:"何况我?!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若论要强,杏礼表面上最厉害,其实呢,她是大小姐脾气,要人宠着惯着,半点不能违她的心意。美莲,那才真正是骨子里的,又能吃苦又肯做事,遇事沉着冷静,那心,不是一点半点的强啊。"  子欣隐约知道美莲的那段往事,想起她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模样,也不禁有些佩服:"女孩子能像美莲能够自立自强,改变人生的,还真不多见,"他转头看着凤仪,笑道:"你呢,你不要强吗?"   "我?"凤仪想了想:"这个时代,哪个女人不要强呢,如玉、康小姐,甚至我的雅贞姑姑,不也是曾经努力过,"她看了看子欣:"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子欣道:"所以我们男人只好更加奋发图强了,不然,唉,就要女人当家作主了。"   "自清朝末年就开始女人当家作主了,"凤仪笑道:"你不服吗?"   "服服,"子欣学着清朝官员的模样,朝凤仪一作揖:"老婆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   两个人说笑一阵,带着石头睡了。第二天下午,凤仪赶到了化工社。化工社已今时不同往日,不仅面积大了许多,办公室的装修也非常简洁大方。液仙见到凤仪十分高兴,将她带到实验室,示意其他人员全部离开,只剩下她和道德。   道德似乎没有意识到,实险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还在埋头做实验。多日不见,凤仪见他头发和衣裳倒还整齐,只是人他瘦了许多,而且他的脸颊两边拉出两条奇怪的线,似乎每天他都很用力地闭紧嘴巴。凤仪坐了一会儿,见他旁若无人地干着活,便喊了一声道:"道德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道德毫无感觉,凤仪又叫了一声,他恍然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凤仪在来的路上,便暗自筹划,说服道德需一击而中,不然,就算费尽唇舌,也不能打动他。"道德哥哥,你还记得汪静生吗?"   道德打量着她,眼神中有了一丝活动,大约太久没有说话,他费用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猜过。"   凤仪知他的意思是指猜过自己的身份,便点点头:"我就是汪静生的外孙女,我本姓方,也是你的亲表妹。"   道德脸微微有些发红。凤仪道:"我知道堂舅堂舅母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一直没有相认,你不会怪我吧?"   道德摇摇头。凤仪道:"美莲不能生孩子,所以才离开你,你不要怪她,依我看,她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道德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激动起来,努力地点了点头。凤仪道:"美莲少年时候,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对男女之事不像常人那样动情,但是她心中,是向往爱情、追求爱情的。你对她这种至情至爱,她不可能放下你的,"凤仪幽幽一叹:"正因为放不下你,她才觉得不能生孩子对你是个遗憾,她才觉得革命对你是个危险,她是为了你的将来,为了保护你,才毅然离开你,你能明白吗?"   道德低下头,没有作声。凤仪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想,她的革命同志甚多,你的生活她一定探听得到,如果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她就会回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道德抬起头,一双眼睛闪亮地盯着凤仪。凤仪点头叹道:"他们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你怕去了无锡美莲便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怕去了无锡错过她,但是研究除虫菊,不仅关乎一个化工社,更关乎我们中国民族化工业的发展,关乎我们中国人,能不能从头到尾,自己生产一盘小小的蚊香。道德哥哥,我知道你最小就正直善良,努力读书,遇事不肯轻言放弃。难道,你现在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道德没有说话,表情十分痛苦。凤仪笑道:"你当初去日本,把信寄到哪儿?"   "德昌堂。"道德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这三个字。   "德昌堂虽然原气大伤,但一直还在运转,美莲的办公室也一直保持着。你去到无锡,依然可以给她写信,说不定这信反而比你呆在上海,更容易转到她的手上。只要她觉得你除了她,可以不要孩子不怕危险,除了她,你的生活不会再有幸福。依她的性格,一定很不忍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   道德屏气凝神,想了半天,觉得凤仪说得大有道理,脸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凤仪知他已有所动,忙道:"你也知道美莲的脾气,一心要做为国为民做番大事业,她知道要是你为了她,放弃了一个振兴民族工业的好机会,她一定会生你的气的。"   听了这话,道德又思考了良久,凤仪坐在一旁,不敢惊动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道:"我!去!"   凤仪闻言大喜,长松了一口气。她见道德对美莲的感情就像一个孩子,既无辜又专情,心下十分不忍,但是想着让他这样呆在上海,还不如让他去无锡,一来远离伤心之地,二来鸿雁传书,也可以让他有个抒发胸意的渠道,再说,德昌堂的人没准真有可能把信转到美莲手中。凤仪暗自责备美莲心狠,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回到道德身边。   见凤仪说通了道德,方液仙立即着手让农业专家、实验人员等一干人等前往无锡的实验基地。凤仪想请杨练暗中查访美莲的下落,只是他不知忙什么,近日越发地不回邵府了。幸而四月之变提醒了凤仪,约定了一个找他的办法。道德一行人走后没几天,凤仪正好得空,便没有去元泰。她起了个大早,将头随便挽在脑后,穿上一条最朴素的旗袍,乍看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毫无惹眼之处。然后她轻车简从,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日本租界。这里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乱,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浴室门前,卖票的伙计问她:"洗澡吗?几位?"   "我想找从东京来的武田先生。"凤仪迟疑了一下,道。   伙计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还是笔信?"   "你告诉他,就说他妹妹找他。"   伙计点点头。凤仪慢慢地退出来,见很多穿着日本服装的男女在这儿进出,不禁奇怪哥哥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留口信。她刚刚走出浴室大门,就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迎面走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袁夫人。"龙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后又走过来四个保镖,把凤仪围在浴室门前。   "龙川先生,"凤仪笑道:"很久不见了。"   "袁夫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到这儿来看个朋友,正好从这儿路过,"凤仪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日本浴室,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怎么,这里很有名吗?龙川先生特意过来洗澡?"   龙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不像说谎,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试试?"   "不不,"凤仪摇手道:"日本洗浴与中华文明不同,就不尝试了。"   龙川民见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礼貌地与她道别后,转身进了浴室。自从火烧元泰之后,他已经遭到几次暗杀,幸而都是有惊无险。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先用郑老板下单订货、提供担保,引袁子欣上钩,再制造绯闻,以乱元泰军心,最后一边火烧仓库,让元泰赔偿大笔货款,一边与日本帮会勾结,断了邵元任的财路。如此连环施计,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没想到不仅没有将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烧身,逼得邵元任动用黑帮势力,几次三番要他性命。  "你见过她了?!"凤仪惊诧地道。   "她不见我,"家俊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见到了她的女仆。"   "哦,原来我这个朋友还是不如……"凤仪咳咳两声,故作轻松地嗔道。家俊哈哈一笑,叉开了话题:"给我看看你的画吧,你给我寄的那些画的照片,都太小了,又是黑白的,根本看不出效果。"   "好啊。"凤仪把他带进书房,又命阿金冲了咖啡进来。二人围坐在小台子上,台布是格子花布的,墙角插着一枝腊梅,发出冷冽的清香,和咖啡的香味溶在一处。凤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舒服啊,好象一下子回到了当年。"   家俊默默地看着她靠在墙边的那些画,一幅是杨四姐的肖像,一幅是杨练的肖像,还有杏礼的和其他女人们的。良久他道:"凤仪,你把你的才放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不觉得这是对生命的浪费吗?"   "我的画很好吗?"凤仪笑问道。   "非常棒,"家俊看着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你心里很清楚,它们有多棒。"   "是啊,它们很好,"凤仪微微地笑了笑:"我也想过,我把它们浪费在这里是不是很可惜,我是不是应该回到我的艺术世界,而不是每天做生意看孩子,处理各种事情。我是不是应该把它们给更多的人看,给了解它们喜爱它们的人看,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你怎么想?"家俊问。   "从我学画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天离开过线条和色彩,"凤仪悠然道:"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那么喜欢,后来我理解了,在这个世界,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忘记一切烦恼,让我如此领略美丽,领略技艺,让我自得其乐,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凤仪望着家俊道:"顾先生,我还应该再要求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俊道:"把你的要求交给我吧,我可以帮你联系最好的艺术学院。"   凤仪摇摇头:"不行,我不能离开家和孩子。"   家俊喟然长叹:"那只能说,你缺少野心。"   "我有野心,"凤仪嫣然一笑:"我一直想了解两个世界,现在我做到了,这不算成功吗?"   "哈哈,"家俊道:"你的两个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袁子欣读懂了没有?"   "他有他的两个世界,"凤仪一笑道:"你也一样。"   家俊闻言一愣,陷入了沉默。凤仪的画深深地震憾了她,尤其是杨四姐半明半暗的脸、美莲的侧影、杏礼的全身像,还有一张眉毛细弯,长至太阳穴边,面孔雪白嘴唇鲜红的肖像,家俊问:"这是谁?"   "如玉,"凤仪道:"你还记得吗,当年的总理小姐,我们在先施百货见过一面,她小时候是个童拐,差点把我拐走了。"   "什么?"家俊讶然道:"你们小时候认识?"   凤仪慢慢地把如玉的故事告诉了他,她讲了外公的死,从南京到上海,从邵府到凤凰阁,到如玉最后闷在喉咙中的一声呼喊,她忽然想,这些事情好象从来没有机会和子欣两个人,冲杯咖啡,坐在书房里,这样聊出来。为什么和家俊十多年不见,仍然可以这样,她望着他关切而温情的眼神,心中不觉一动,随即又归于平静。原来,这就是知己,可以不发性别、不分年龄、不发行业、甚至,不分发别了多少年。   家俊默默地听着,朋友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些故事,更不知道她还有讲故事的天分,将这些说的娓娓道来又惊心动魄。他觉得心境很复杂,等她说完后,他还是违反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道:"说说杏礼吧,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凤仪将杏礼这些年大致的生活,包括和哥哥的爱情全部告诉了他,只是哥哥的死?凤仪有些犹豫,小心地道:"我哥哥失踪了很长时间,我们没有他的消息,杏礼一个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   家俊努力回忆,还是没有和杨练相关的任何信息,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有你哥哥的画像吗?"他忍不住问。   "就是他。"凤仪指着一幅画。   家俊看着这个男人,沉默不语。原来以为她不见我,不仅是女人的虚荣,还有对这个男人的爱情。他不禁感到一丝醋意,看来她也不仅仅是个物质主义者,自己和大哥付出那么多,只是没能打动过她而已。凤仪瞄着他脸上的神色,笑了笑道:"感情的事本来就是缘分,缘生则起,缘灭则散,没有对错,亦没有优秀与卑鄙。"   家俊看着她也笑了:"你这么理解?"   "是爸爸告诉我的,"凤仪道:"这是佛家的理解吧。"   家俊听凤仪说起,在元泰和国货商场中都有杨练的股分,这部分利润每月都会划归杏礼的名下,想来她们母女也不至为生计发愁。他这次回来,就是了一个心愿,如果杏礼还是没有再婚,或者又嫁入豪门,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可能仍不能忘怀,如今她为一个男人甘愿产下私生子,过着寂寞的生活,不知怎的,却让他数年来魂牵梦萦的一缕思念,化成一份淡而冷的忧伤。他陡然间觉得,缘尽了、放下了,一身的轻松。   "我们不见面也好,"家俊慢慢地道:"这样,我一辈子就只记得她最美的模样,"他站起身,看着凤仪为杏礼画的全身像:"这时她多大了?"   "三十,"凤仪道:"漂亮吧。"   "还是那么美。"   "家俊,"凤仪道:"你在欧洲那么多年,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女孩吗?"   "有一个,"他从身上掏出皮夹,打开来递给凤仪,凤仪一看,里面有张女孩的头像照,鹅蛋脸柳叶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五官之间依稀有几分杏礼的影子,只是少了杏礼那种说不出的神韵。她笑道:"好漂亮的小姐,她也在欧洲?"   "他父亲在欧洲做生意,她非常喜欢我,比我小八岁。"   "小八岁,"凤仪道:"今年二十五了?"   家俊点点头:"如果没有意外,我这次回欧洲就会和她成婚了,家母她们都看了照片,我父亲曾经和她父亲有一面之缘,双方家庭都很满意。"   "好啊,"凤仪道:"男子三十而立,你也确实该成家了。"   "我也说不清楚,"家俊道:"也许是自由惯了,我其实并不太想结婚,只是不忍拂了她的美意,还有,不想母亲再担心了。"   凤仪不知怎么劝解,叉开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春节之后吧,"家俊道:"我还要去一趟北平和南京,有些事情要办,我现在做一些艺术交流方面的工作,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二人又聊了许久,天渐渐黑下来,家俊不想与子欣碰面,也许是离乡太久,也许是近乡情怯,此次回来,他并不想多见原来的朋友,除了凤仪和杏礼,还有业务上的事情。他只想好好地陪伴陪伴母亲。他在欧洲十二年,无时不为自己因感情之事远离父母而感到内疚,感到自己太过脆弱与任性,如今事已至此,何况国内战事频繁,他也不想回来了,甚至担心有一天,他可能需要把家人全部接到欧洲,以免战乱。所以他准备结婚,也是这些相关。  家俊告辞而去,凤仪知道他想回家陪母亲用饭,也不便挽留。春节后不久,家俊再一次离开了上海。离行之际,他没有再见凤仪,只是给去了一封短信,信中只有两行字:   "杏礼母女勿请多多照顾。万勿坚持绘画,望寻找人生际遇,一展艺术才华。"   凤仪接到信后万分感慨,家俊对她的艺术世界的了解与认同,远远超出了杏礼、美莲、子欣和任何一位亲朋。可惜这样的艺术知己再见不是何年了。她不禁来到画室,一再研究自己的作品。如果不是家和远泰,她多么希望像家俊一样,也能去往欧洲,求学或游历。   杏礼没有对她提起家俊来找她的事情,凤仪熟知她的脾气,也装作不知。杏礼的身材容貌都已恢复,甚至比以前更加有了一份成熟丰韵,但是,不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再按自己的想法重返电影业。配角或者年龄大些的角色她不愿意接,而女主角永远都是当红的女明生。她也有过一两个朋友好意帮忙,替她接了一两个角色,因为是配角,都被她恶狠狠地骂了回去。她一向霸道惯了,从不以怀柔对人,又难以容忍自己处于下坡之路,情绪难免恶劣。这样往返了几次后,竟再无人再愿意帮忙,甚至无人愿意与她来往。她除了照顾女儿,或者和几个老牌友打牌,便再无其他的事做。   她的脾气暴躁,孩子从小又由奶妈带着,故而与她并不亲近,倒与凤仪十分要好。每次凤仪去了,都帮她梳头洗澡,她也愿意让凤仪抱着。偶尔杏礼要抱她,孩子便扭过身去,十分不愿,若强行抱到怀里,那孩子便大哭大闹起来。杏礼十分烦闷,索性把孩子抛给奶妈和凤仪,整天打牌、喝酒、抽烟,昏昏噩噩,度日如年。   这时康凯蒂因身孕在家休假,她与李威都年龄不小了,这才怀了第一胎。李威初知她怀孕时,连她走路都觉得惊心动魄,哪里还敢让她上班。凤仪除生产设计之外,便又担起了业务的管理。李威的母亲业已病重,李威更不敢让她知道康凯蒂的事情,仍教康凯蒂在公寓中休养。康凯蒂不急不恼,反劝李威好好照顾母亲,不要以她为念。不久,李威母亲病逝,因他的势力,李威苏州的老家人不仅让他的母亲进入了宗氏祠堂,并在他父亲早已逝世的情况下,以家族的名义让他母亲成为父亲的平妻,与元配夫人平起平座,两个夫人的牌位分别放在父亲牌位的两旁。他又要开墓合穴,将三个人的尸体摆在一处,为此又在老家附近寻找到新墓地,重新为父母兴建了新坟,如此折腾到八月,方才罢休。康凯蒂名正言顺地挺着肚子迁入李府,成为李府真正的女主人。   而子欣心中也深为烦恼,虽然电织厂与国货商场都运营良好,缫丝厂的业务却节节下滑,如果再想不出办法,缫丝厂可能就经营不下去了。   凤仪忙于工作,还要照顾孩子们,自然是无瑕分身,刘庆生苦无良策,邵元任忙于和兴,子欣无法,只得与液仙商议。液仙对生丝行业并不太懂,见他如此长与谋划,面对此事也无计可施,也不免着急。这天,他和液仙在国货商场处理完事情,不免又商议起来。液仙忽然道:"子欣,你有没有想过再回美国?"   "怎么?"子欣讶然道:"何出此言?"   "我最近得空,和几个做洋行的朋友聊过生丝的事情。我觉得你与其去挽救元泰缫丝厂,不如应该到美国去做点事情。"   "你说的再详细些。"   "我们中国的生丝一直操控外国洋行的手中,"液仙道:"我们虽是生产大国,却要仰赖外国的洋行和经济才能出口。你在美国多年,精通英语和那边的商业,为什么要坚持在国内改变环境呢,我要是你,我一定回美国去,想办法为生丝进出口建立一条中国人自己的渠道,为改变我们生丝进出口的命运作一番事业。"   "液仙!"子欣沉声道:"说下去!"   "现在生丝行业大萧条,"液仙道:"我也和几个做生丝行业的老买办聊过,我们中国生丝生意艰难,与洋行与经济有很大的关系。他们说,以前不是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自己去当经济。但是这些公司一来都是在国内,所以很难摆脱洋行的控制,二来,不了解国外的市场,学了形状,学不了内质。但是你不一样,你懂英文,有了解海外市场,你完全可以回到美国,去开中国人的经济公司,从源头上,支持国内的生丝行业。"   "你说的不错!"子欣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如果能摆脱洋行的控制,由元泰直接进出口,确实会为缫丝厂增加不少利润,"子欣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圈,又画几个圈:"我回国这么多年,一直在寻常一条合适的道路,我是明白了,我的路既不在中国也不在美国,而在两者之间。可是现在国难当头,我怎么能选择离开,我这觉得我应该在国内建设元泰,与日本人竞争到底。"   "子欣,你这样就差已了,"液仙道:"你还记得杨大侠的话吗?做商业,是我们的阵地,而上阵打仗,是军人的职责。   他见子欣沉默不语,又道:"国难当头,应有人应与国家共生死,更应有人离国去难,为今后做准备。比如说我,生于上海长于上海,我已经习惯了在这儿生存、发展,当然应该留在这儿。但你不一样,你懂这儿,也懂西方,你应该去为元泰,为中国所有的生丝工厂去建一座桥,去这座桥上为国效力。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液仙笑了笑道:"你这个人凡事都讲规矩,真要遇到非常情况,你恐怕还不如邵公,不如我,更不如李威那样的人了……"   "是啊,"子欣道:"我也和凤仪也说过,我们每个人在专业上做到最好,就是真正的为国努力。如果我们中国人,每一个都很强大,那么中国一定是世界上最兴盛的国家。"   "说的好,"液仙拍手称快:"而且你走的这条路,我走不了,邵老板走不了、李威更走不了。子欣,这条路,只有你能走,换而言之,如果这也是一场战争,只有你能去打。如果你不去,我才觉得,你是在逃避责任,在真正的离国去难!"   子欣默然良久,半晌道:"液仙,谢谢你为我坚定了信念,"他看着他,感慨地道:"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三生之幸。"   "我也一样,要不你帮我,化工社也没有今天。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所长,"液仙笑道:"比如你们家凤仪,整天说有两个世界,我倒是觉得,她现在这样很累,如果她能在西洋画上画出一点成绩,同样是振兴中国。其实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每一种都不一样,人应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子欣回味着液仙的话。也许,液仙的建议是他和凤仪早就该行的,或者说,他们一直在往这条路努力,只是人总是这样,需要通过阅历和时间,方有了解自己,增加了必行的信心与决心。  他和凤仪商议,计划到美国开办一间经济公司,由他们自己直接代理向国外的出口业务。凤仪也很支持他的想法,并挑选了两张满意的作品,托他带给威廉神父。这两张画,一张是四姐的肖像,另一张,是她的裸体自画像。她本来很不好意思寄出后一张画,但最后她想,既然她在艺术世界赤诚一片,那么没有什么是不好意思的。她大着胆子对子欣说出了想法,没有想到子欣很是赞同。   一个月后,子欣带着凤仪的画,踏上了去美国的道路。他本来计划除去往返时间,在美国只呆两个月,但去了之后不断有新想法与机会出现,便一再延期。他先在纽约以泰欣这个名字开办了一家公司,并写信让凤仪在国内筹集资金,接着又在华尔街交易所购得了经纪人座位一个,可以直接在市场上套购外汇。并且以泰欣公司的名义与英国、法国等到国聘定了直接代销人,将元泰在无锡生产的生丝直接输入欧洲市场。元泰生丝厂直到此时,方从根本上缓解了危机。   子欣孤身一人在美国忙碌,小安安也在一天一天的长当,安安度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凤仪接到子欣从美国来的电报,说不日离开美国,回往上海。   此时已是1934年,凤仪整整三十四岁了,按江南一带虚岁的惯例算,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十岁逃离南京来到上海,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二十五年春秋。可惜这一年的春节,子欣还在归国的路上,节日刚过两天,邵元任便乘着节中赶往南京,为和兴争取政府支持打关系去了。   凤仪觉得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可以稍微的喘息一下。过完春节石头就要开学了,他今年已经八岁,由于坚持练习功夫,他个头很高,身体结实,生性又肃穆温和,看上去倒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小石头的年龄并不准确,凤仪按照他看起来的样子,把收养他的那一年定为两岁半,那么现在算起来,这个小家伙也已经四岁半了。他虽然有些胆小,却喜欢翻看画片,对凤仪画室中的东西很感兴趣,加上凤仪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常常强调尊老爱幼,他的举止比刚来时好了许多。凤仪乘着大石头有空,便带上兄弟俩和安安,去小楼探望杏礼母女。安安年纪小,不懂什么,两个石头都很高兴。母子四人坐着小车来到楼前,凤仪按了门铃,没有人答应。她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杏礼不在家,女仆也应该在。   她不死心,又在楼前等了一会儿,到底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冷,小石头便不高兴起来,他怕凤仪责怪,闷闷不乐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石头向来不怕冷,神色如常,他觉得这一带的环境甚美,在阳光下十分好看,悠然自得的看了会儿景色之后,又担心凤仪抱着妹妹辛苦,便要抱安安。凤仪笑了:"妹妹太重了,你抱不动。"   "我抱得动。"石头固执地道。凤仪只得把安安交给他,他紧紧抱着安安,生怕把妹妹摔着了,安安便不舒服起来,不停地扭来动去,脸涨得通红。凤仪笑道:"妹妹找妈妈了,让我抱她。"石头信以为真,忙把小妹交还母亲。凤仪与儿子正站着逗弄安安,杏礼的女仆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慌忙跑过来,一边掏钥匙一边道:"袁太太,你怎么不按铃呀,小姐在家呢。"   "我按铃了,"凤仪道:"没有人开门。"   女仆忙低头噤声,打开了门。凤仪有些狐疑,问:"杏礼在哪儿?"   "她在阁楼上。"女仆期期艾艾地道。  "孩子呢?"凤仪追问。   "我去买菜的时候哄睡着了,"女仆见家里很安静,道:"可能还没有醒。"   凤仪把安安交给女仆抱着,又吩咐石头兄弟在客厅玩耍,自己悄悄地上了楼,女仆也不敢多言,忙着找些糖果分给兄弟俩。凤仪走到二楼与三楼的拐弯处,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味,难道有陌生的男人在?她觉得再上去多有不变,悄声下了楼,女仆见她这么快下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凤仪把她叫进厨房,先给了些钱,又细细地盘问,女仆也知道杏礼的生活一向由邵府出资,也不敢得罪凤仪,只得悄悄告诉了她,让她千万保密,不要说是自己讲的。凤仪气得在厨房里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让女仆带着孩子们,自己返身又上了楼。   她怕高跟皮鞋有声响,将鞋子脱了拿在手上,一直走到阁楼门口,方穿上鞋敲了敲门,杏礼以为是女仆,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进来。"   凤仪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屋子里烟雾缭绕,厚厚的窗帘半掩着,几乎将阳光全部挡在了屋外。杏礼披头散发地蜷在美人塌上,正举着一杆烟枪,贪婪地吸食着。她透过烟雾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禁愣了一下,半晌方才认出是凤仪。   凤仪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夺过烟枪,然后走到窗边哗地拉开窗帘,杏礼连忙抬手捂住眼睛,觉得阳光刺的两眼又痛又难过。凤仪一抬手,将烟枪扔了下去。她返过身,又去拿桌上的烟膏。杏礼慌忙去抢,她到底吸了鸦片,人还根本没有力气,被凤仪三两下抢了过去,一把扔出了窗外。   杏礼顿时大怒:"你有什么权利扔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   "杨杏礼!"凤仪也怒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怎么能吸鸦片呢?!"   "我吸我的,与你何干,"杏礼恼羞成怒,手一指门:"这是我家,你给我滚!"   "我滚可以,"凤仪喘了口气,压制着情绪,道:"你把衣服换了,打扮一下,你要工作还是要钱,随便怎么都可以,但是得把烟戒了!"   "戒烟,"杏礼冷笑道:"戒了烟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你可以工作,你还有女儿,"凤仪道:"一定要抽鸦片吗?"   "够了,"杏礼道:"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遇到你这个朋友,没有你就不会认识你的哥哥,没有你的哥哥,我也不会退出电影业,也没有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什么?!"凤仪又恼怒又伤心,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沦落如此,"杏礼见她沉默,觉得说中了要害,咬牙切齿地继续道:"你看我女儿是个宝,不过是把她当成你哥哥的香火继承,可是我呢,就要拖个小油瓶,整天没完没了地照顾她,没完没了地被人说生了个私生女,真是一家子祸害!"   "你!你!"凤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你赶紧走吧,"杏礼见道:"以后不要到我家来砸东西,我就阿弥佗佛了。"   "好好好,我走,"凤仪怒极反笑:"你不喜欢拖个油瓶,我把她带走行不行?"   "笑话,"杏礼冷笑道:"她再不济也是我生的,怎么,你是妒忌我漂亮,还是觉得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还要抢我的女儿?"   凤仪气得五内俱焚,一咬牙转身便走。她飞身来到楼下,抱过安安,呼喝石头兄弟立即出门。石头兄弟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说话,连忙地跟上。凤仪出了大门,想想不妥,又折回去,塞给女仆不少钱,让她费心照顾孩子,有任何事情都给她打电话。女仆赶眼见得她们母子四人便这样走了,心下也不忍,她不敢责备杏礼,又怕她回头出来找自己算帐,便躲入孩子的房间,陪着孩子。  凤仪抱着安安,又往前走了一段,气愤之心渐渐平了,想起杏礼刚刚说哥哥和自己的话,一时间伤心欲绝,又想起哥哥死得如此惨烈,要不是为了看她,根本不会被日本人抓住,可怜他如泉下有知,如何能好好安息。想到这儿,她不觉万念俱灰,趔趄了两步,一时撑不住,在路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小石头吓得躲到旁边。大石头轻轻问:"妈妈,你病了吗?"   "没有,"凤仪将大石头拢入怀中,安安紧紧靠着她。凤仪道:"妈妈累了,你们陪妈妈坐一会儿。"   凤仪与子欣的分离已有一年,厂中业务烦忙,孩子们又多,好好的一个平静的春节,又添了杏礼这块心病,不觉似病如病,一天几天,都缓不过劲来。这天她坐在客厅中休息,邵元任从门外走了进来。"爸爸,"凤仪有气无力地道:"你回来了,南京怎么样?"   "没什么,"邵元任见她气色不佳,道:"你不舒服?"   凤仪摇摇头。邵元任道:"子欣一走就是一年,是长了点儿,幸好快回来了。"   "他走多久都没事儿,"凤仪叹了一声,把杏礼吸鸦片,又恶语相向的事情告诉邵元任。邵元任喟然一叹道:"她丈夫生死不明,自己又生下遗腹子,又无人请她拍戏,自是打击非常,你不应该和她计较。"   "要不是为了她,"凤仪道:"哥哥也不会死。"   "她是怪命运不济,怪杨练抛弃小家成就大义,怪电影业不再重视她,这些东西,她都找不到人说,也只能对你发怒,"邵元任用微微责备的语气道:"自助者天助,她这些言语你都应该一笑了之,到是想想,她这样下去孩子怎么办。"   "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凤仪道:"我现在也没想好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元任道:"她是你的好朋友,现在是落难的时候,你不要再计较她的言行。我今天有点累,就早些休息了。"   凤仪点点头。爸爸说的对,杏礼确实情有可原,要怎么才能帮她振作呢?她默默地坐着,找不到答案,如果当初就把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她会不会好一些?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呢?   她暂时不好再去小楼,只能命阿金去找杏礼的女仆,打听孩子与杏礼的近况,并按时送上钱款,杏礼也不与她联系,竟像绝交了一般。她去询问西医,有没有好的戒烟方法,每个医生的回答都几乎差不多,这取决于病人的决心。凤仪想着杏礼一向爱面子,这事除了子欣,还真不好随便和人商议,便暂时这么过着,一直等到了五月,子欣从美国回来了。   这一年风尘仆仆,转辗于美国各地,子欣消瘦了不少,两鬓之间生出不少白发。凤仪见他旅途劳顿,便把不顺心之事俱藏心底,让他好好休整。子欣忙了一年再回到上海,见到妻儿家人,自是高兴非常,尤其是小安安,虽然她几乎不认识父亲了,但是只与子欣朝夕相处两天,她便粘上了父亲,父女俩嬉戏起来,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就连石头兄弟也一并给冷落了。   子欣将美国沿途见闻一一告诉凤仪,他觉得在国外振兴中国生丝行业正是他能做,又长于他人的好事业,既能为国又能为己,而且,这一路虽然辛苦,因为文化与办事方式的熟悉,他反而觉得比在国内更加轻松。威廉神父收到他带来的凤仪画作,十分高兴。他觉得当初的眼光没有错,这个小姑娘就应该继续从事绘画艺术,为了传播西方艺术,更为了凤仪,他竭力劝说子欣带凤仪来美国发展,并且愿意帮助凤仪联系艺术院校。  凤仪见子欣兴致勃勃,仿佛找到了成功与幸福的途径,虽然有些不忍,还是将杏礼之事告诉了子欣。子欣闻言大吃一惊,他对国人抽食鸦片的恶习一直深恶痛绝,没想到杏礼会走上这条路。子欣沉默良久,道:"我们不是她的家人,不能强制她戒烟,孩子也不能强行离开母亲,只能慢慢想办法。"   "如果告诉她哥哥的死讯,她会不会好一点?"   "大哥两年没有露面,只怕她心中早有准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子欣道:"一但吸食鸦片,这些东西,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二人正在商议,阿金上来敲了敲门,凤仪问什么事,她说,邵元任请他们去书房。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很不寻常,没有事情,邵元任从不请人去书房小坐。凤仪与子欣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连忙下了楼,来到书房。子欣轻轻敲敲门,邵元任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这儿每隔一在她就会亲自来打扫,靠墙一侧供奉着佛龛,另一侧供着雅贞的牌位,书桌前还放着专门喝茶用的茶桌,今天这里并无什么不同,邵元任坐在茶桌边,轻轻品着茶水,另外两边已经摆放了两个空的茶杯。   她和子欣两人在桌边坐下,邵元任看了看他们,微微地笑了:"今天叫你们来,要告诉你们两件事情。"   凤仪看着他,觉得他今天的表情十分不同,她道:"爸爸,出了什么事?"   "南京政府已经下了关于和兴的批复。"邵元任把桌上一份抄本递给子欣,子欣忙打开,上面写着:惜值库款支绌,实无余力及此,仍仰该创办人自筹复工,继续前业。   子欣不敢抬头,叹了口气,想不到和兴历经这么多磨难,想得到政府的支持,仍然是难于登天。邵元任又将桌上的另一份方件递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份地契:"四百亩!"她惊讶地递给子欣,子欣也愣了,夫妻二人同时望着邵元任。   "这片地在闸北效外,"邵元任平静地道:"这是出家前,我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了。"   "爸爸!"凤仪惊诧地道:"您说什么。"   "我已经长老商量过了,"邵元任道:"今年的八月十五,我会去庙里剃度出家,自此不再理红尘之事,"他轻轻笑道:"你们就不必担心了。"   凤仪与子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虽然邵元任信佛多年,又是佛门居士,但是他们怎么也有想过,他会有出家的这一天,书房里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上海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拂过三个人的面颊。   第二十二章   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凤仪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刚到邵府的那个夜晚,她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看见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另一次就是现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还像当初一样,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叙述着出家的事情。时光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跳跃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没有看见第二张脸之前,一直还把爸爸当成当年的那个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有觉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会有放弃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怀欣喜,进入大欢喜的世界。   "今年春节之后,我去南京打探实业部的批复,遇见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原来是跟着陈其美的,现在在南京政府做事,从他那儿我得知把持实业部的人,居然是陈慎初,自从陈其美胜了李燮和,当了上海总督军,他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改名为陈汉年,"邵元任喟然叹道:"难怪我们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实业部的关系,原来是他。"   当年陈慎初向雅贞求婚等等曲折,凤仪只隐约听说,并不知晓内情,袁子欣更是没有听说过,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觉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环,焉有爽期?!"他将自己利用雅贞的一片痴情,巧使缓兵之计,坏了陈慎初的求婚,又不愿履行诺言,致使雅贞绝望自尽的前后事件,一一道来,不要说子欣赏听得目瞪口呆,连凤仪也是头一次知道其中细节。"我当时听说陈慎初就是陈汉年的时候,便知道实业部的批复不可能会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当年我即种恶因,必有恶果,只是没想到,让雅贞枉死,和兴集众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数载,我已还完了一些债,没有还完的,就让我去寺庙之中,礼佛颂经,祈求上苍免除人世苦难吧。"   "爸爸,"凤仪半晌方道:"你从南京回来,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当时正为杏礼烦恼,等子欣回来一并告诉也是一样的。"   凤仪不知如何劝解邵元任,她回想起当日邵元任从南京归沪后疲惫的模样,不禁深深地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想着问问爸爸的情况,怎么没想过,他也会烦恼会没有力气。   "爸爸,"子欣见凤仪满面凄然,邵元任一脸平静,眼见着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连忙道:"您不想再做和兴,也没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国外的事情办理妥当,您跟着我们一起出国不好吗?美国欧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后若有兴致,可以去各地云游,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国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并不矛盾,你不必担心。"   "爸爸,"凤仪听他这样说,知他心意已决,眼泪不觉落了下来:"您就真的抛却了红尘事,以后不管我了吗?"   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经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还是失败,你小的时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进退之道告诉你,让你在这世间能夺得一切。还是让你保持天性,快乐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选择了后者。现在回想起来,我常常后怕,深感这是你的大幸啊,以后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为戒,不可贪婪妄求,自以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凤仪泣道:"我还没有孝敬你,报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舍得我,你舍得石头、安安吗?"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养育了你,岂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岂知来生来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执着,你我父女的缘分,各藏于心中,便是善缘了。"   "那石头呢,安安呢?"凤仪道:"您不是最喜欢他们吗?"   邵元任笑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开,儿孙自有孙福,他们长大后若能记得我,也不防事,若记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欢喜之事,与孙儿们何干?"   子欣见凤仪哭得伤心,掏出手绢递给她:"你别哭了,爸爸不是还没有出家吗,就是算他住到了庙里,我们也可以常去看他。"   "你知道什么,"凤仪哭道:"入了佛门便是再世为人,我就算能见到他,只怕他也不能认我了。"   邵元任听凤仪这样说,不禁微微点点头。知女莫若父,反过来亦是如此,这个小囡虽不能了解佛门要义,但还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此番出家之后,红尘过往他一概不想再过问,就算凤仪他们肯来来见,只怕相见也是无时了。   "子欣,"邵元任道:"凤仪与石头兄弟,还有安安,就劳你照顾了,将来若杏礼愿意,将杨练的遗腹子托付给你们夫妇,也请你好好管教。和兴的股权,我全部无偿转给了陆老板,元泰的产业股,我将一分为二,一半转给你和凤仪,另一半捐给庙里。你们若真去国外,可将营业股转给康凯蒂和刘庆生,这二人都很有经营天分,一个有李威相助,一个经营丝厂多年,皆可保元泰一段平安。"   "杏礼会把孩子交给我们吗?"凤仪道:"还有康小姐,现在已经做了李府的夫人,只怕不会再出来做事儿了。"   "杏礼自幼娇生惯养,能为杨练生下遗腹子,独自抚养之今,已用尽了她的力气。以她的个性,既不可能招夫养子,也不可能像美莲那样吃苦耐劳,独自养育孩子。她如此美貌,早晚是要嫁人的,与其把孩子带在身边,既连累自己,又不能好好照料,她不如将孩子托给你和子欣,这是早晚的事,你不必担忧。至于康小姐,她本来就是个实际的人,又颇有远见肯受委屈,李威的势力现在如日中天,她与在家中保住李氏夫人的名份,倒不如将元泰牢牢地抓在手中,再得李威相助,为自己挣一大笔产业。这点,她自己就能想通,不劳你们多虑。"   "李老板能答应吗?"子欣问。   "我一但出家,元泰就只有你夫妻二人,你们若出国求发展,将元泰托给李威,这便是江湖道义,他肯定会答应下来,他又不懂经营,自己的股分又重,自是要请康小姐操心,到那时只要让凤仪去找一趟李威,拜托他请康小姐帮忙,他会全力承担的,这样,康小姐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元泰。"   邵元任默然叹道:"南京政府未成立之时,我上海各商团,皆为之输送银两,自以为奇货可居,他日政府稳定,都可谋大笔福利。可如今局势尚未大定,我等便成了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将来还不知如何。"   "上海向有自制的传统,这些年的城市规划、发展,都由商会商团,甚至同乡会决定,"子欣道:"但从长远来说,一个城市必然要听从国家的安排,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地方。"   "道理是没错,"邵元任道:"只是放在眼下的时候,略有些不合时宜,总之,你和凤仪去国外发展,还是比较合适的。你们经营元泰,远不如让李威来经营,他现在是政府借助的力量,政府自然会扶持他。"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契:"这四百亩的地契,是我最后的心意,你们拿在手上,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上海的发展必会越来越快,这些地现在还不值钱,将来却不可限量,你们在国外如有急用,便可返回上海,用它来换钱。"  "爸爸,那你呢?"凤仪道:"这地我们不要,您留在身边。"   "我另有四百亩,"邵元任道:"你不必担心。"   袁子欣见邵元任分析局势,调度安排,虽是出家之态,却洞悉政治与人心,从容不迫万事妥贴。此时听他说还留有四百亩在身边,不禁感慨万千。如此精明老辣,处处留有后着之人,居然也走了上出家之路,又何况他这个不能掌控局面的"假洋鬼子"。他不禁想起液仙说过,如果中国局势深陷非常,他既不如液仙,更不若李威,凤仪呢,恐怕自是离康凯蒂大有距离。他默默不语,凤仪的情绪已平复了很多,她心想,现在离中秋还有几个月,可以慢慢猜度爸爸的意思,尽量让他回心转意,若他真觉得出家方能幸福,自己也不能阻拦。她觉得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只想起佛家常说人生本苦,回头是岸,那么,爸爸真的找到了他心中的幸福彼岸吗?   且不说邵元任对出家的感受,袁子欣却坚定了带着妻儿前往美国,开创中国人做自己的进出口贸易的决心。凤仪收到一个好消息,威廉神父将她的画推荐给了一位老朋友。那人是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的教授,他非常喜欢凤仪的作品,对身在远东的凤仪充满了好奇,希望她能来美国留学,并愿意说服校方给她提供奖学金。由于芝加哥学院教学气氛自由,对学生的专业十分看重,至于其他的教育背景和英文,反而不是十分重视,这一切都对凤仪很有利。   突如其来的留学机会,让凤仪久藏在心底的对艺术世界的热情澎湃起来。去向西方世界,在大洋彼岸,用自己的画笔与心灵,一面在艺术世界遨游,一面做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用自己的专业,去和世界上的人们比一比,用一条艺术之路,去振兴自己的祖国。凤仪不由心驰神往。她在子欣的帮助下,向学校寄去了自己的作品照片集 ,以及一封英文信。   子欣和邵元任都注意到这件事情对于她的影响。她的面容一下光彩起来,走路噔噔有声,为了锻炼身体,她还从《良友》上学了新方法,每日带着石头兄弟在小院中跳绳,又从百货公司买了一个篮球,给兄弟俩玩耍。子欣偶尔空闲,也教他们一些打篮球的技巧。   凤仪期盼着大洋那边的回信,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腰肢有力,转弯下蹲十分灵活。每每有国外的任何报道,包括新闻纸和杂志,她都十分留意。为了早日突破语言关,她还努力学起了英文,每天抄写二十个单词。在元泰、邵府或者任何有空闲的时候,她就拿出小本反复背诵。   七月盛夏之时,凤仪终于接到了盼望以久的回音。芝加哥大学愿意接受她,但是只能提供一半的奖学金,并希望她在明天夏天入学。威廉神父来信说,请她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只要她来上学,他可以给她提供助学的事务,补充部分钱款。子欣也让她不必为钱发愁,到了美国,他一样可以赚钱。凤仪则觉得只要让她去了美国,哪怕子欣生意不佳,她也一定能找到属于她的生存之路,因此并不忧心。倒是由于子欣的公司开在纽约,恐怕得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住在芝加哥。子欣怕她既要适应新环境,又要应付学业,还要照顾孩子,实在是太难了些。   凤仪劝子欣不必烦恼,她觉得一切困难都不可怕,反而让她充满了激情。她听子欣说芝加哥靠近美国的大湖,可以走海轮一样的大船,景色优美,空气新鲜,心儿就像鸽子一样飞了起来。 "可是你带着三个孩子,语言又不太通,"子欣放心不下:"不如请教授帮忙,将学期再延一年,你先去纽约,适应了语言与文化再说。"   "我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凤仪笑道:"我不想再等了。有这十七年的经历,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我和孩子身无分文到了芝加哥,我也能带着他们活下来。何况还有学校和威廉神父。"   "那你的什么艺术世界呢?"子欣见她信心满满的样子,遂不再劝,笑道:"耽误了十七年,你还有把握吗?"   "我不需要什么把握,"凤仪笑道:"这十七年我从来没有耽误过。"   子欣深知她这十七年来,几乎日日绘画不辍,从没有停止过在艺术世界的学习,不禁喟然深叹。他喜欢她现在的模样,既自信又勇敢,还有,她这些日子突然漂亮年轻了起来,真是奇怪的事情!这时,在旁边做作业的石头突然抬起头来,对子欣道:"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会帮助妈妈的。"   "你,"子欣呵呵笑了:"你会干什么呢?"   "我会说英文,"石头道:"我已经学到第三册了,我还会照顾弟弟妹妹,我还会武功,不怕强盗。"   子欣哑口无言,既欣赏又惊讶地看着儿子。凤仪笑道:"看看,还是我生的好儿子,比我当年强多了。"   子欣哈哈大笑,他乐观地道:"你们都放心吧,到了纽约我会尽快拓展业务,如果条件好,我就在芝加哥开一个办事处,到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来我们可以去看你,"凤仪憧憬道:"我带着孩子们坐长途车去纽约,顺便在美国观光观光。"   子欣乐了:"美国没有长途车从芝加哥到纽约,你到了那边可别乱跑,当心跑丢了。"   夫妇二人哈哈大笑,又聊了许多未来规划,还有众多美国的风土人情。凤仪见天色不早,便让子欣先睡,然后轻轻下楼,来到小书房,陪伴着邵元任。这段时间父女二人每晚都会小聚一会,开始还有话说,后来就变成了凤仪喝茶,邵元任念经,在互不干扰里度过一段时光。邵元任明白这是凤仪在尽孝心,也不加阻拦,内心深处却觉得大可不必。随着正式出家的日子临近,他越来越平静,在平静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让他的身心舒适不已。   子欣开始还去书房陪凤仪与岳父,几次之后便发现凤仪更希望与邵元任独处,可能是为了说话方便吧,便不再去小书房陪坐,只是白天有空之时,与邵元任聊聊天。邵元任自叮嘱过他好好照顾妻儿之后,也不再多言,不闲不淡地聊几句局势、经济等等,袁子欣这时才感觉岳父是真有出家之心了,对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都看得很淡,有时他特意找来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话题,他也只是淡淡的应对几句,似乎很没有兴趣。   既然邵元任心意已决,凤仪除了惆怅之外倒也无太多担忧,此时唯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杏礼了。   自从二人春节在小楼口角之后,她已经快半年没踏足这里,每个周末,阿金会将杏礼的女仆约出来,在路口的小公园转一转,凤仪便会在那儿等孩子。那小姑娘刚刚一岁多,便长得惊人的美,每次抱出门停在某处,便会惹得周围的人围观,有人摸脸有人摸手,都不知如何喜爱是好。她小小年纪脾气十分倔强,若是她喜欢的人,不管别人怎么逗弄,她都笑嘻嘻地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长又浓的睫毛像两把可爱的扇子,忽闪地让人心醉。若是遇上她看着不顺眼的,便发起怒来,若是被那人摸了脸或掐了把手腕,她就跺足大叫,又踢又打,那模样儿既让人着恼又可爱之极,被她打的人往往也不生气,只是又惊又奇的笑着。  眼看这小姑娘生得如此美,又缺少管教,凤仪十分担忧。人人都说这孩子同杏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却觉得她很像哥哥,哪儿像她却说不出来,子欣陪她去看过几次,也觉得这孩子和杨练有神似之处。杏礼除了打牌,就是抽鸦片,孩子完全由奶妈带大。这个女仆听说凤仪要举家移往美国,急得几次落泪,每每见到凤仪便央求她把小姑娘一同带走,不要留在上海受罪。凤仪也是心急如焚,尤其是美国的通知书来了之后,行程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月,那怎么算,她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上海了。她了解杏礼的脾气,若是说不通,就是打起官司也没有办法要到孩子,何况这事儿只能杏礼托付,哥哥和她并没有婚书,亦没有婚礼,如果她不承认,凤仪根本没有资格通过法律途径过问这件事情。   液仙也慢慢知道了此事,他特意去看过杏礼几次,一提凤仪便被骂了出来,后来索性听到他的名字便不让进门了。液仙做梦也没想到杏礼会变成这个模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劝凤仪不要担心,如果出国之前杏礼仍是这个态度,他会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凤仪哪里能放下心,液仙毕竟有家有业的人,平时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能分多少精神照顾小囡呢,何况他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好友的名义,杏礼翻下脸来,他就连上门探望一眼都不可能。日子一天天过去,凤仪越来越犹豫了,哥哥对她和父亲方谦有救命之恩,她怎么能丢下杏礼和孩子不管,如果哥哥在天有灵,一定会怪她的。   这天晚上在小书房,她与邵元任谈及此事,邵元任劝她不必过虑,杏礼会把孩子交给她的。凤仪心乱如麻,忍不住道:"我还有几个月就走了,她什么时候能把孩子给我。再说我把孩子带走,剩她一个人在上海抽大烟,我也觉得对不起哥哥。"   "你想怎么样?"邵元任微微一笑,道。   "爸爸,"凤仪道:"你帮忙派两个人,把她们母女抓到船上吧,我就不相信到了美国,人生地不熟,她去哪儿买鸦片。"   邵元任讶然地看了看她,笑了:"你在我身边二十五年,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也知道这很愚蠢,"凤仪长叹一声:"可是让我这样去美国,我一辈子会不安心的。她是哥哥最爱的人,就算没有孩子,我就这样走了,也对不起哥哥。就算没有哥哥,作为好朋友,我也不想这样丢下她。"   "凤仪,"邵元任道:"一个人成年之后,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我知道,"凤仪道:"可是我毕竟还能再努力一次。"   "你以为你带她去美国,就是对她负责,但是她并不需要你这样的负责,包括她的孩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你又何必执着。"   "爸爸,"凤仪道:"哥哥对我有大恩德。"   "如果她不交出孩子呢?"   "我绑也要把她绑到美国!"凤仪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我申请延期,在上海再等一年,好好开导她。"   "如果一年后还是这个局面呢?"   "至少我努力过了,"凤仪道:"我不后悔。"   见女儿说出这番话来,邵元任喟然不语,半晌方道:"杏礼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她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邵元任在上海龙华寺正式出家,法号净明。剃度仪式非常简单,凤仪想去庙中观礼,却被挡在了寺外。此后几次她去庙中探望,也被告知净明法师正在闭关修行,不见外客。   邵元任出家后,李威也前往龙华寺探望,亦没有见到本人,只是由沙弥转赠了一本《金刚经》。他现在已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闻人,虽然邵元任闭而不见,但庙中住持不仅带他在庙中参观,又请他在房喝茶。李威不信佛,匆匆喝下一杯茶后,便告辞出来。他来到大殿,不自觉地想起多年以前,邵元任在龙华寺清修时,给了他一张黑社会的名单,让他通知他们在凤凰阁会面。难道这位邵老板,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李威心中狐疑不定,离行前,他告诉主持,既然邵先生在此出家,凤凰阁会捐赠两千大洋,为寺中添加香油。主持客气的拜谢了。   李威上了汽车,汽车立即发动,朝法租界驶去。他皱着眉,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凤仪一家要走了,邵元任出了家,元泰的全部经营股和部分产业股,已经完全转到了康凯蒂的名下。这个由邵元任二十岁起创立的企业,经过了邵元任、袁子欣两代老板,如今交到了他的手上。凤凰阁的权力也完全落入了自己手中。李威皱起眉,他还是不能确定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邵元任,这座么压在他心头三十的一座大山,就这样被菩萨收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把一丝遗憾摇出了身外。现在的上海各大财团正和南京政府明和暗斗,他手握帮会重权,两边都在讨好他。邵元任说的没有错,是与非、黑与白,本来没有那么清楚。他应当乘次良机,大捞一把好处,这样他在上海,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邵元任就这样离开了邵府,这儿除了小书房和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没有他的痕迹。凤仪陷入了深深的伤感。尽管她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出家之后,连再见一面也不愿意。不见她也算了,连大石头、小石头、安安一并不见了。不要说她难受,就连阿金、小卫等也很不是滋味,虽然邵元任一直是个严厉的东家,但从没有辞退过他们。他们住在邵府,伺候着邵府,这儿就像他们的半个家,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好工作。邵元任出家前,给了仆人们每人一笔钱,让他们在凤仪走后自己想办法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与家人。他们虽然感激,却知道做小生意哪有这样打工舒服,可凤仪毕竟去美国,飘洋过海万里路途,去了那儿也不知怎样。阿金等不敢央求凤仪带着同去,毕竟主仆一场,却是这等结局。阿金背着凤仪抹了多次眼泪,当面却也不好表露,怕这样不吉利,惹凤仪不高兴。   子欣的情绪也不是很佳。他和邵元任多年相处,却从未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邵元任虽然善饮却从来不醉,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是思前想后、深谋远虑。二人似乎从天性上,就没有什么默契。多年来,他只想着元泰的建设,并担心和兴把元泰扯入深渊。邵元任则一心扑在和兴上,二人不管意见如何相左,却从不当面表答。如今邵元任突入佛门,并拒绝相见,子欣方觉对自己对他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都说女婿是半子,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尽到儿子的孝心。有一天,他独自来到龙华寺,想见邵元任一面,得到了答复仍然是"不便相见"。   大石头似乎有些了解外公的去向,每天默默的上学放学。小石头虽然很怕邵元任,邵元任住在邵府时,他很不愿与他亲近,走路都恨不能绕着走。此时见人没了,又听凤仪阿金等人议论出家,反而一天三问:"外公去哪儿了!"阿金深恨他轻贱,只是他现在大了,打了他会向凤仪告状,便不睬他。安安还不满两岁,凤仪等人不知她的心意,只是有一天她忽然指着邵元任的书房大哭起来。凤仪这才想起,以前每天下午,只要邵元任无事,都会抱着安安在书房中玩耍一阵。她不禁心酸起来,抱着女儿到书房中走了一圈,告诉她这是外公的书、外公的桌子、外公的佛珠。安安见到邵元任时常拿在心中的佛珠,突然高兴起来,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   凤仪不忍再留在书房中,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安安将佛珠当成心爱的玩具,一刻也不肯离手。小石头见了便想要,她不给,二人抢了起来,安安倒底年幼,如何抢得过四五岁的男孩,顿时大哭起来。凤仪见她大发脾气,忙把佛珠还给她。她却乘众人不备,突然将佛珠砸在小石头的头上,幸好年小力薄,又只是一串佛珠,只是砸中了眼角,也不妨事。小石头张嘴欲嚎,被阿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就不敢不作声了。他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安安,安安虽然年幼,却毫不怕他,见他眼光凶恶,便拿起身边的一个小玩具,作势又要扔,被凤仪大声喝住了。兄妹俩不欢而散,弄得凤仪愁闷不已。   行程越来越近,凤仪开始整理行装了。她买来大箱子,将衣服和必用的东西打包装箱。液仙见他们快要走了,有一天打来电话,说晚上想请她和子欣吃饭。凤仪满口答应。   "你们想去哪儿吃?"   "当然去德兴馆了,"凤仪道:"那儿的上海菜味道最正宗了!"   液仙连声答应。凤仪与子欣忙安排好孩子,收拾好衣服,双双来到了德兴馆。二人进了包间,见房中只有液仙夫妇,子欣、凤仪、液仙都不禁微微一叹。三人均想,他们以往在此吃过很多次饭,每一次都很热闹,有液仙、杏礼、凤仪、子欣、美莲、道德等等。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这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又要远走高飞了。   "来来来,"液仙打迭起精神:"我给你们倒酒,你们以后去了美国,只能吃美国人的食物了,再也吃不到上海菜了。今天,你们好好的饱餐一顿,我们不醉不归。"   凤仪扑哧一笑:"听你这样说,我们以后的日子多惨啊。"   "哎,"子欣道:"别的不好说,不过吃,我们到了美国,那可真比不上上海。"   "那你们可以开个上海菜馆,"液仙夫人道:"一定能赚很多钱。"   "这个嘛,"子欣道:"买菜倒不是问题,可是想买中国调料,就很难了。"   "美国没有中国调料?"液仙夫人问。   "很少,"子欣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为了一口吃的,巴巴地跑回来。"   四个人一起笑了。但是不管众人如何努力,这气氛之中,总是有一点淡淡的感伤。酒至半酣,液仙突然放下杯子,看着子欣:"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   "建议你去美国,"液仙笑道:"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和小日本孤军作战,我打赢了,找不到人庆祝,打输了,也没有人救我,惨啊。"   "液仙"凤仪听了这话,隐隐觉得不祥,忙道:"以后你凡事都要小心,李老板也是国货商场的股东,有事你可以找他。"   "他和我不是一路人,"液仙道:"不过我想,如果日本人找我的麻烦,他还是会帮我的。"   "是啊,"液仙夫人道:"你们好好劝劝他,他整天喊打喊杀,哎呀吓要把人吓死的。"   "你怕什么,"液仙道:"我液仙如果被日本打死了,那是精忠报国。他们这些年在上海,杀的中国商人也不止一个两个了。"   "哎呀呀,"凤仪道:"今儿不是你们为我们践行嘛,打呀杀呀死的,太不吉利啦。"   "对,"液仙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那我自罚三杯,向你们道歉。"   "我陪你吧,"子欣把面前的空杯子放在液仙面前:"以后再要喝酒,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这顿酒没有喝了太多,液仙、子欣与凤仪三个都有醉意。液仙夫人见他们脸色不好,怕哄着液仙说要散了。凤仪也还能把持,便伙着说要散,一时结了帐,四个人告辞出来。液仙夫人拉着凤仪:"东西都准备的好了?" "准备好了。"   "你们走的时候,我们来送你们,有需要就打电话。"   "谢谢你,"凤仪笑了笑:"你们也保重。"   子欣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搂住凤仪的肩膀:"这话还是等到上船的时候再说吧。"   液仙夫人一笑,忙催他们上车。子欣与凤仪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邵府。凤仪扶着子欣,敲开了大门。阿金一见她便低声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杏礼小姐在等你们呢。"   听见杏礼的名字,凤仪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她走进客厅,见杏礼身穿一件黑色暗金长旗袍,一直垂至脚面,大约旗袍下摆太长,她穿了一双鞋跟极高的皮鞋,越发得高挑了。吸食鸦片使她消瘦了不少,即使化了浓妆,脸上仍不免露出沧桑之感。   杏礼见凤仪盯着自己脸,冷笑一声:"怎么,我变了?"   "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凤仪示意小卫把子欣扶上楼,对杏礼道:"我们去书房小坐一会?"   "不必了,"杏礼道:"我出来很久了,马上要回去,你送送我吧。"   凤仪默默地跟着她,走出了邵府。此时天色已晚,马路上亮着昏白的灯光,行人与车辆都很少。凤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曲线分明的人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不禁微微笑了。   杏礼奇怪地看看她:"你笑什么?"   "看见高兴呗,"凤仪借着酒劲:"我们很久没见了。"   杏礼停下脚步,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声:"你爸爸出家之前找过我。"   凤仪一愣:"什么?"   "他告诉我杨练已经死了,死了几年了。"   凤仪看着她,微张着嘴,不知要说什么。   杏礼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还给我算过一命。说我现在时运不济,不久就会时来运转,而且我会离开上海。"   "离开上海,去哪儿?"   "他说我的时运在南方。"   "南方,"凤仪看了看四周:"我们现在在北方吗?"   "他说的南是广东那边的南,"杏礼冷笑道:"他说对了,我是要走了,去南方。"   凤仪又清醒了几分。她郑重问:"你要去哪儿?"   "香港,"杏礼道:"有个香港男人,他是我的影迷,很有钱,一直想娶我,但是提出结婚后要我跟他去香港,我答应了。"   "那,"凤仪半晌问:"孩子怎么办?"   "孩子?"杏礼厌恶地道:"你爸爸说,这孩子天生克父克母,是个灾星。我看她也不是个好东西,还没有出生,就克死了她爸爸,自从有了她,我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过。我不管你爸爸说这话是真是假,或者只是为了帮你弄到这个小孩子,但是我想告诉你,这孩子我不要了,你要是想要,我就给你,不想要,我就送回娘家,随便我妈怎么处理。"   "我要,"凤仪连声道:"我要我要,我当然要。"   杏礼见她面露喜色,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杏礼,"凤仪觉得酒劲上涌,让她的情绪又激动又伤感:"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我哥哥最心爱的女人,你要想去香港重新开始生活,我特别为你高兴。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她,而且将来,我会让她来找你,和你相认。"   "不,"杏礼冷冷地道:"我不想认这个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为什么,那个香港人不愿意?"   "他没有什么不愿意,"杏礼道:"他说可以供我抽鸦片,还说可以供我养孩子。"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凤仪惊诧极了:"你是她的亲生母亲呀?"  "你知道为什么吗?"杏礼看着她,"她长了一双和你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杏礼像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些话:"又冷又没有感情,就像冬天的湖水。每次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哥哥。我居然会迷上那样一双眼睛,我真是蠢透了。"   凤仪如醍醐灌顶般惊醒过来。难怪她一直觉得孩子和哥哥长得像,其实那小囡的五官没有一处是哥哥的,就是她的眼神,只有哥哥才有那种眼神。她脑海里闪现出小姑娘平时笑或哭的模样,没有错,不管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丰富,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化,平静的像永远不起波澜的冬天的湖水。   凤仪突然理解了杏礼的痛苦。杏礼嘶哑着嗓子:"我这一生,多少人为我付出过,我从来没有珍惜。可是我为了他,我可以息影、可以去做别的事情。我不过只想和他成个家,有个我们的孩子,过过上海人平常的小日子。我的要求高吗?可是他却违背了诺言。我不管他杀人是什么理由,"她猛地停住脚步:"就算四万万中国人全部感激他,我也恨他,就算四万万中国人全部以他为荣,我也恨他!"   她转过头,看着凤仪:"我不想再想到他,再和他有任何联系。这个小囡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教育她,不要让她像我这样,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杏礼,"凤仪不知能说什么,半晌道:"放心。"   "我一直没有她起名字,就是不知道她的父亲还能不能回来,"杏礼凄凉地一笑:"我总想着,起名字人一生很大的事情,总该由父亲来做吧。凤仪,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凤仪点点头。杏礼道:"你要答应我,让孩子跟子欣姓袁,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是送到你们家收养的。你要答应我,她就像你的亲生女儿一样,在你们家生活,将来不到万不得以,你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我和她父亲的事情。"   "杏礼,"凤仪道:"你又何苦。"   "她的名字我起好了,"杏礼道:"我和杨练都姓杨,你们家的女儿叫袁依,她就叫袁杨吧。"   "好,"凤仪道:"就叫袁杨。"   "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不要再送了,明天我让人把孩子送来,我不久也去香港了。"   "杏礼,"凤仪不放心地道:"你那个影迷怎么样啊?"   "他喜欢我很多年了,我一直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康凯蒂请我吃饭,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至于他的身分,你的李威叔叔都查过了,"杏礼微微冷笑:"你们一家人处心积虑,就是想赶在你们走之前,给我找个好归宿。"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凤仪不知能说什么:"你,你要是不喜欢他,跟我去美国吧。"   "算了,"杏礼道:"上海这个地方,今天你来明天我往,醉生梦死,乱哄哄一片,我看透了,也累了,"她看着凤仪:"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无所谓。我只知道这个男人真心喜欢我,他愿意娶我,这就够了。"   "杏礼,"凤仪道:"如果你在香港过的不好,就来美国找我。"   "得了吧,"杏礼道:"我去美国能干什么?再嫁人吗?我这样挺好,你别送了。"她微一扬手,一辆三轮车飞快地踩了过来,她优雅地登上车,坐稳之后道:"你把孩子带好,我就很感激了。"   凤仪的再见还没有说出口,杏礼已经示意司机蹬车。三轮吱溜溜一响,便巡着夜色朝前飞奔而去。凤仪痴呆呆地看着,各种感受一时全部涌上心头,如乱麻一般绞做一团。这时,阿金不何何时赶了过来:"小姐。"凤仪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哇的一张嘴,将晚上的酒食全部吐出出来。阿金见她神色萎顿,路灯下双颊惨白,忙轻轻拍着她,等她吐完之后,扶着她回到邵府。凤仪回去之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四亮。金告诉她,杨家的女仆把孩子送来了。  凤仪连忙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她连忙忍住头疼,简单漱洗后来到楼下,见杏礼的女仆抱着孩子站在客厅中间,旁边还放着一只大箱子。那孩子见到凤仪十分高兴,伸手便要她抱,凤仪赶紧伸手抱过她。突然,女仆翻身跪到在地:"袁太太,你行行好,把我也带到美国去吧。"   "你这是干什么,"凤仪惊诧道:"有话好好说。"   "我在上海无亲无故,老家的娘也过世了,现在我是孤身一个人,"女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在杏礼小姐家干了四年,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我带她,我什么牵挂都没有,你就连我一起带到美国去吧。"   原来这女仆与这孩子已情同母女,一想到她一个人被凤仪带到美国,便心如刀绞。她见杏礼即将远嫁香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失业。她与凤仪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个东家很不错,便决心求她一次,一来有个工作,二来又能与孩子相守。凤仪见她这般说,想想自己带四个孩子在身边,石头固然可以照顾自己,还有小石头和安安,如今又多了袁杨,多个帮手也是求之不得,便应允了。她让她先回去,和杏礼辞行之后,再来邵府。   阿金见那女仆可以跟凤仪去美国,好生羡慕。她也知道自己和小卫是一大家人,不可能跟着凤仪走,何况去美国也大有风险,当下没有作声。那袁杨本就和凤仪阿金熟识,来了邵府之后也不害怕,与安安玩儿在一起也不打闹,真是十分奇怪。大小石头见来了一个粉琢玉雕,洋娃娃一般的妹妹,自是高兴非常。大石头待她和安安没什么不同,小石头见她比安安漂亮许多,又是收养来的,大起亲近之心。可惜袁杨却不喜欢他,他每每逗弄小姑娘便惹得她哭闹不止,必惹得阿金一顿臭骂。   子欣见袁杨聪明可爱,又是杨练遗孤,自是十分疼爱。两个人觉得袁杨有些生硬,因她每次出门,必惹得众人叫她小美人。两人索性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美美。家里人都觉得这个名字比袁杨好听好记,一家大小"美美""美美"叫个不停。美美自来邵府之后,有小朋友陪伴,又有凤仪与阿金照顾,气色大好,越发地白里透红,让人喜爱。那女仆回家与杏礼说了要跟凤仪去美国之事,杏礼索性直接将她打发到邵府。凤仪知道她其实是不放心女儿,跟着个女仆照应,她也放心。袁子欣见女仆办事小心谨慎,性格也很老成,便赞成雇佣她同去美国,这孩子们也多了个人照顾。以后到了芝加哥,凤仪白天去上学,孩子在家也有人管了。   元泰的产业股,属于邵元任的,已转入子欣与凤仪名下,而子欣名下的营业股,全部转给了康凯蒂。果然不出邵元任所料,康凯蒂表示入冬之后,她就会重新进入元泰,执掌大权,负责元泰的管理。凤仪在家中,已与阿金将所有东西清理清楚,一些画和要用的东西先打包了,寄往美国芝加哥的教授处,有些子欣少不了的东西又寄往纽约,一些不用的东西又送于阿金和小卫,又从厂里来废弃的布匹,准备临走时盖在家具上。如此折腾过新年,凤仪一家真的要远行了。   临行前的头一个晚上,凤仪与阿金将布匹盖在客厅的沙发、落地钟、书房的茶桌书橱等东西之上,子欣还未回来。二人正在忙碌,小卫说,有个和尚求见。   凤仪心中一喜,难道是爸爸,她急忙放下东西,赶到门前一看,原来是个小沙弥。他将一封信递给凤仪,说是净明法师让他送来的,放下信他也不愿逗留,匆匆告辞了。凤仪拿着信进到书房,用剪子轻轻打开封口,取出信。这是一封用毛笔写就的书信,十分简短:   凤仪、子欣,明日远行,自当珍重。   当日我答应与雅贞合葬,他年我圆寂之后,望你们将我葬在雅贞近旁,我愿讲经颂佛,渡她于苦海,此事方丈已经应允,净明拜谢之。   三五年元月,净明   凤仪拿着信,看着被布匹盖住的沙发、家具,心中滋味五味杂陈,只觉得眼泪扑簌簌地便往下落。爸爸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连将来与雅贞姑姑合葬一事都安排妥当。也许,他是觉得日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又或许,他已决意今天不再相见了。   "小姐,"阿金见她拿着一张信纸哭泣,吓得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老爷?"   凤仪摇摇头,她来到邵元任书房,轻轻将门合上。第一次在书房的菩萨面前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又朝着龙华寺的方向,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罢了在邵府的最后一餐早饭。阿金将厨房打扫干净,想着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不禁滴下了眼泪。她拿出最后一块布,将餐桌盖上。小卫拿着行李,凤仪牵着大小石头,女仆和阿金分别抱着两个小囡,跟着子欣走出了邵府。子欣最后将院门锁上,落了大锁。小卫等将行李装上车,液仙也派了辆车来。于是前一辆车放行李,坐着阿金与小卫,后一辆车坐着子欣一家。众人正待开车,忽然听见嘀嘀的喇叭声,凤仪回头一看,李威和康凯蒂从汽车的上走了下来。   "李威叔叔,"凤仪牵着大石头走过去,心中一阵感动:"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走了,"李威一笑:"我开车来送你。"   凤仪不敢相信地笑了,她看了看汽车,果然没有司机,她讶然道:"你开玩笑吧,什么时候了,你还给当我司机?"   "不开玩笑,"李威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给石头:"好孩子,拿着这个,叔爷爷给的。"   石头看着凤仪,凤仪问:"李威叔叔,这是什么?"   "你别管了,"李威道:"你到了那边要上学,这是我给孩子们的。"   "我不缺钱,"凤仪忙道:"您不用担心。"   "傻丫头,"李威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事难,没有钱防身,你走那么远,又人生地不熟,"他轻轻咳了一声,假作生气道:"赶紧叫孩子收了。"   凤仪听到这话,不禁心头一酸,忙对石头道:"快谢谢叔爷爷。"   "谢什么,"李威对石头道:"去了国外,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们,"这时子欣也走上前来,李威看了看他:"袁老板,凤仪和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   "你放心,"子欣道:"我们会很好的。"   "要是他欺负你,"李威对凤仪道:"打个电报回上海,我马上派人把你接回来,不管你走多远,去到哪儿,都要记得李威叔叔。"   "李威叔叔,"凤仪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最后像亲人一样给她送行的,居然是李威:"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到了那边留学之后,我给你写信,还给你寄画儿。"   "好好,"李威大笑:"我一定出高价购买。"   "别说了,"这时康凯蒂在旁笑道:"他们出国发展,是好事情,你怎么说成这样。"   "李威叔叔、康小姐,"凤仪笑了:"这么多年也改不了口了,你们也保重。"   "你放心好了,"康凯蒂道:"有他在,什么事情也没有,邵府和元泰,我们都会关照的。"   于一行人又重新分配,凤仪与子欣带着大石头坐了李威的车,阿金与杏礼的女仆抱着两个小姐,坐元泰的车,小卫与行李坐液仙的车。等车到了码头,凤仪见液仙夫妇,还有连夜从无锡赶来了刘庆生夫妇,都已在码头相候。众人千言万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彼此叮咛"保重、放心"之类。凤仪东张西望了一番,没有见到杏礼,不禁心下怅然。子欣了解她的心意,也不催她上船。这时液仙走了过来,他看着凤仪和子欣,一个是少年时代就相熟的异性好友,一个是志趣相投、互相了解的合作伙伴,现在,他们一同离开上海,让他既伤感又振奋。子欣清楚他的脾气,和他轻轻拥抱之后,道:"液仙,你在上海要万事当心,不要小看了那些人。"  液仙呵呵一笑:"放心,我是不会害怕的。"   听他这样说,凤仪忍不住轻轻道:"液仙,你……"。她只觉许多话哽在心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什么?!"液仙笑道:"你现在可是四个孩子的娘,责任比我重多了。"   凤仪虽然心中伤感,还是被他逗乐了:"那你可要加油了,至少要生八个。"   液仙大笑起来。凤仪又道:"你在国内,如果杏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液仙轻咳一声,点了点头。李威见他们在与液仙告别,便拉着石头叮咛几句,这孩子越长越端正,浓眉大眼,让李威越看越爱。液仙上前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干爹!"石头喊了一声,液仙道:"你是长子,又是长兄,到了美国要照顾弟弟妹妹,自己好好学习。"   "您放心吧,"石头道:"我会的。"   "嗯,"液仙将伤感埋于心底,笑道:"我们石头是个男子汉,干爹相信你。"   "干爹,叔爷爷,"石头看着二人道:"你们也好好保重,我到了美国给你们写信。"   李威呵呵一乐,液仙微微一笑,凤仪听儿子说出这般老成的话来,不禁心头一酸,忙低头将眼泪含住了。康凯蒂站一旁,冷眼看着子欣,十多年风雨过去了,他老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模样,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她觉得一丝惆怅掠过心底,瞬间就被她止住了,她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抛下大上海的一切,前往美国从头开始,这是何必呢。袁子欣和邵凤仪就是从小吃的苦太少了,所以才分不明理想与现实的差别。   她挽着李威的胳膊,再一次与子欣、凤仪告别。凤仪见她穿着西式大衣,披着时髦的大波浪,既有豪门少奶奶的派头,又有公司女老板的精干,不禁朝她一笑,康凯蒂也回了她一个微笑。虽然凤仪不喜欢她的现实,她亦不明白凤仪的理想主义,不过二人都觉得对方是个坚强的女人,值得自己欣赏。这时登船的人越来越多,码头上也混乱起来。众人忙催促他们上船。凤仪与子欣忙携子抱女,跟着人流登上了轮船。上船之后,只见满船的人都挤在船舷旁边,向船下的亲朋好友挥手致意。凤仪将小石头与两个小囡交给女仆看着,领着大石头跟在子欣后面,挤到了船舷边。   她朝下一望,一眼便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知何时围上来一群黑帮子弟。他们把李威等人圈在身内,硬生生挤出一块宽敞的地方。李威与康凯蒂、液仙夫妇、刘庆生夫妇、阿金与小卫等都站在向上张望。   虽然天气甚凉,挤在人中的凤仪觉得一阵燥热,她灵机一动,从颈上解下围巾,拼命朝他们挥手。一时船下的人们也看见了他们,也朝他们挥手。这时笛声飞扬,在上海滩头发出苍凉又深远的声响。船上船下的人知道分离便在此刻,不免大乱起来。有叫的有哭的、有昏晕在船上船下的。凤仪只觉脸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全是眼泪。   这时,她觉得船开始离岸了,巨大的船身一点一点离开坚固的石岸,,露出黄澄澄一截江水。那水的面积越来越宽,越来越阔,终于与所有的江水连成一片,变成滔滔的江水。凤仪远眺着岸边的人们,只能看清他们一个大概的轮廓了。突然,她望见岸边一处站在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人,因为离得太远,她实在看不清楚,可是在那么多人之中,能让人一眼就看见,能这样站立着,充满了绰约风姿的,除了杏礼还有谁呢?   她朝那个红衣女人努力地挥舞着围巾,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子欣还以为她向液仙等人挥手告别。她告诉子欣是杏礼,子欣远远地看了,觉得认不清楚。他了解第一次远离国土的人的心情,也不便说破,由着她发散心情。慢慢的,岸边的人都成了小小的一个点,什么也看不出了,船舷上的众人也已散去,忙着寻找各自的舱位,安放行李,处置各种事物。凤仪站在船边上,望着逐渐远去的上海,伸手摸着被水面上的凉风吹得发木的脸蛋,真是觉得又悲又辛,又喜又怨,一时多少情绪全部拥上心头,良久,她问子欣:"我们真的要去美国吗?"   "是啊,"子欣伸手搂住她:"你说好不好?"   她从女仆手中抱过安安,牵过小石头,见美美眨着眼睛,一派天真烂漫,便笑着问:"你们说好不好?"   "好!"小石头见离了上海,又是坐船又是这么多人,兴奋地道,大石头见妈妈重新高兴起来,忙道:"好!"安安与美美不知何事,也快乐地笑了起来。   "你们说好就好,"凤仪对子欣道:"孩子们的爸爸,赶紧告诉美国,我们来了。"   子欣扑哧笑了:"美国才不会管呢!"他第一次带着妻子儿女远渡重洋,感觉既满足又幸福,不禁道:"我现在像个大富翁。"   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笑了起来。她再次看了看远去的上海和滚滚的江面,心中暗道:管你是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我只想告诉你们,我的世界在我自己的手中。   她笑了笑,一手牵着大石头、一手拉住小石头,子欣抱起两个女儿,女仆拿着行李,一家人向船舱走去。   全书完   崔曼莉2007年8月31日三稿完   2009年2月8日四稿完 !